“那老鬼已经被你宰了吧”
歌舞声歇。
虿鬼这声质问恰巧传遍堂中,勾起满堂的注意。一时间,妖怪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这些视线太杂,李长安辨不清其中意味,只听得身旁燕行烈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众目睽睽下,道士低头笑了笑,垫着手中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家伙两指宽,半尺长,没了刀尖的割肉刀。
呵,有点轻。
他又抬起头,对着虿鬼那张怪脸,正要说话。
“啊”
场中忽的响起几声惨呼,道士转头看去,见着上席处,那些舞姬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四散奔逃,其中一个更是急切间化出原形,却是个彩羽的斑鸠,脱了衣衫,振翅便要从那天井出飞出。
可方升到房梁高,却被一只遍生黑毛的大手一把攥住。
这番变故,有血有肉,可比虿鬼质问道士这般干瘪瘪的对话精彩得多,一众妖怪赶紧“转了台”看起了这番热闹。
只有那环眼汉子厉声大喝道
“猪大肚,住手”
原来,鼓吹声停止时,正是舞姬们给贵宾敬酒的环节。
正轮到那唤作大肚太岁的猪妖,偏生有了虿鬼质问李长安这一档子事儿,把众妖的目光吸引过去,连舞姬们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拍。殊不知,那猪妖是个在食物面前极无耐心的,一个不耐,竟是将斟酒的舞姬一把抓住,连人带酒塞进嘴巴里
环眼汉子还在高声质问,但猪妖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自顾自鼓动腮帮子,从嘴里拉出一条染血的破烂纱衣,尔后,又将那斑鸠囫囵塞进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的嚷嚷。
“这宴席真没意思,主人家不出来见客也就算了,说好了好酒好肉管够,却尽拿些劣酒凡肉敷衍”
“你这”
眼见对方完全无视自己,环眼汉子怒气勃发,便要动手。
“唉,太岁何必这么大火气”
忽的,那上首的屏风后,笑吟吟转出一位华服老者,只一个眼色就叫停了环眼汉子。
道士眉毛一挑。
正主终于出来了
这山魈虽处处学人,但幻化的形状却实在奇葩,面容之丑恶,竟是与那虿鬼仿佛。
老长一张鞋拔子脸,一个鼻孔外翻的鼻子占了一大半,豁牙凸眼,一条生在中间的独腿蹦蹦跳跳往主位坐下。
先是呵斥那环眼汉子,又拱手朝猪妖致歉。
“是老朽招待不周,这里给太岁赔个礼。”
说完,他拍了拍手。
“好酒好肉即刻奉上”
不多时,厅堂大门轰然打开,鱼列走入一队背着大瓦缸的妖怪。
不多时,这些个半人高的大瓦缸堆满中庭。
这下子,蛇妖顾不得勒房柱,猪妖吐出了半截斑鸠,虿鬼也不找李长安麻烦,群妖们更不再嬉闹,一个个都鼓大了眼珠子,瞧着那一坛坛大缸子。
“这是”
“对”
老魈大笑着跳入场中,揭开瓦缸盖子,顿时,浓郁的酒香溢满大堂。
“这便是百果酿”
语罢,他那独腿一蹦,又跃回席位,高声唤道
“来人啊给我与诸位贵客倒酒,今天不醉不归”
堂中,立马回应起翻天似的鬼哭妖嚎。
有些浑浊的琥珀色酒液带着些许残渣。
李长安轻轻晃动酒碗,就有那醇香跳出碗来,攀上口鼻,诱得他耐不住低头抿上一口。
山果的清新伴随着酒的绵醇一起涌入喉头,再浸满脾胃,只是这么小小一口,道士竟有些微醺,不是喝醉,而是彷如四月里踏青,阳光温暖春风徐徐,那般慵懒欲眠。
“果然好酒”
可惜,可幸。
可惜这般好酒当前,却不能一醉方休;可幸,也只有这般好酒,才能靡倒这满庄子的妖魔。
“道长、燕大人,等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都请暂且忍耐。”
此时,趁着满屋子妖魔的心思都在酒中,那马三却悄然提醒。
忍耐
道士蹙眉。
这是何意
“好酒有了好肉在哪儿”
那边,那猪妖又开始大声咋呼。
底下一帮小妖,借着酒性,竟也拍桌子敲碗,一并鼓噪起来。
“好肉好肉好肉”
山魈也不以为杵,笑道“莫急、莫急,马上便有。”
说罢,大门处,又走进一队仆役,各自手中都端着一道盘子。
“好肉来了”
一个花脸的妖精留着口水,在李长安放下一盘,才依依不舍的退下。
好肉
道士纳着闷儿,低头一看。
木盘子里盛着半截煮的皮开肉绽的手掌。
这便是所谓的好肉
“道长,这可是妖怪的老巢,还请暂且忍耐”
马三的劝告适时响起,李长安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叹息,他松开握紧的拳头。
是了。
瞧得厨房里那半具人尸,如何还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抬眼看向老魈处,见得老魈的盘子里装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没怎么经过烹煮,双眼紧闭,眉目宛然,看得清生前应当是位美人
旁边的蛇妖熟视许久,忽而笑道
“这人头看得眼熟”
“升卿看得没错。”
那山魈在人头脸颊上摩挲片刻,笑道“正是我那刚死去的夫人”
“哦,原来是嫂夫人。”蛇妖小小吃了一惊,摇起扇子,“那叫小生如何下得了口。”
虽如此说着,但那蛇妖手中一截臂膀,却始终没有放下。
“无妨。”
山魈勾起嘴唇,露出参差黄牙。
“难得细嫩的好皮肉,不与诸君分享岂不可惜”
“山君当真洒脱。”
“过奖过奖”
那蛇妖与山魈齐声大笑,好一副宾主相得的模样。
而在台下,燕行烈铁塔似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他嘴唇喏嗫,虽没发声,但分明是两个字。
禽兽
“哪里是禽兽。”道士叹了口气,“分明是禽兽不如”
妖魔果然始终是妖魔,学了人形,却学不了人性。
李长安端起酒碗,正要一浇心中怒火。
“小老弟何故唉声叹气”
冷不丁,某个让人心烦气短的声音钻入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