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第二次去府城, 碰见雨天,花的时间久一些。
躲雨之后, 路也难走, 各处坑坑洼洼的。他们下地推车的次数得有上百次。
因运货辛苦,刚出县城那阵的兴奋,很快就被密密麻麻的土坑水洼击碎, 一行七个人, 走得极其沉默。
陆杨带了个伙计,这是借来的, 他们要对人好一些。把事办了, 跟认真办了, 是有区别的。伙计又不是壮劳力, 这些活他干不来。
陆杨更不用说, 同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夫郎, 谁要他来推车?
陆杨不与人争执,跟他们分工,到歇脚的时候, 就把干粮料理了。
但凡生火, 就是他来掌勺。
如此紧赶慢赶的, 花了足足十天才到府城, 比赶考多用了一倍时间。
他们此次带了两千斤货,路难走,为了不翻车, 行进速度慢了些。
到了府城, 陆杨没到乌平之家的宅院去借住, 让伙计带路, 找个客栈歇脚。
过了考试的日子, 府城人流量少了许多,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却并不拥挤。
要房间的时候,陆杨跟黎峰小小争了几句。
都是一块儿出来的,陆杨不好单独住一间房,就说都在楼上住,黎峰说他们几个去后院里住大通铺就行。
一间房费足够三个人住大通铺,他们还不知要住几天。
王猛和三苗他们也是说住大通铺,有片瓦遮雨,有个铺盖躺平就够了。他们以前在野外,还没这个条件。
生意刚起步,能省就省。
陆杨就说:“那你们平常洗澡,就到我屋里吧。”
睡大通铺的人是没条件洗澡的。
这主意实在不好,他不介意,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传出去像什么样?
再说,这不是还有个借来的伙计吗?让他也住客房。他们几个去这个伙计屋里洗。
陆杨权衡一番,点头答应了。
抵达第一天,他们洗漱吃饭,休息一晚,次日清早,就挨家上门送货。
有三家好找,都是有铺面的。早都说好了,货到结款。
两个游商的货,则先放在登高楼。货款在余老板这里,一并结了。
这一百三十多两的货款到手,他们的心都定了。
陆杨不白来,先放了十两银子在这儿,他六月二十一要请一桌酒。这钱是他掏腰包,没拿货款。
交付以后,他们在府城走走看看,这帮山里汉子,都是头一回出来。
人多显眼,他们分作两头。黎峰带着二骏和四猴,让伙计领路。
陆杨之前来过,识得一些路,带着王猛和三苗先去找丁家烧刀子,把丁老板的信送了,看能不能拉到些生意。
府城之繁华,远远不是三水县可以比的。
王猛跟三苗都有些沉默,两人跟在陆杨后边,话都很少说,眼睛十分警惕,像两个忠实的护卫。
陆杨跟他们说府城街连街的铺面。
人多,饼子大,哪怕同类型的生意街连街的开,大家伙还是能吃饱饭。
他们要是能把菌子生意做起来,以后再带动别的山货,富裕的就不止他们几个了,整个山寨的人都会富裕起来。
这话听得人心里暖暖的,很有冲劲。
上山的猎户,都跟生意打交道。
他们平常有竞争,打猎要争,猎到以后也要争。
打不到货,养家糊口都难。打到了,卖不出去,白忙一场。家里总不能成天吃猎物度日。
他们这些猎户平常也有打架的时候。分猎区以后,互相拌嘴多。到集市上,尤其是去找老主顾的时候,打起来的概率很大。
因为老主顾是能被抢走的。再有,这些有钱人有恶趣味,看他们为一只猎物的去向,为着几串钱打起来,嘴里说着“不要打”,眼睛里都是笑。
府城真是不一样。他们住宿的时候,整条街都是客栈,出了街,走一段路,还是客栈。
到街上逛,挨着客栈的街道,卖包子馒头和各类饼子的小摊也是街连街,口味多到数不清,花样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王猛跟三苗都去过陆杨的铺面,在县城,包子馒头的生意,做不到这么大。
陆杨跟他们说:“我那儿馒头生意做起来了,把包子也带动了,现在一天能出二三十笼。你们看看他们这些小摊子的生意,光是卖馒头都忙不过来。”
客栈里住的多是游商,游商过来一趟,总有肚子饿得等不及的时候,尤其这帮人还都带着护卫随行,伙计都不少,随便买两个垫垫肚子,人数上去了,销量不会低。
这些东西也是干粮,离开府城的时候,再多买一些带在路上吃,怎么都有生意。码头在,人如流水,钱也如流水。
陆杨回县城后,去拜访过乌老爷子。
据说别的府城没有这般繁华,靠近运河的府城,才会沾光。
陆杨给他们买包子吃,府城肉包子便宜一文钱,他们卖四文钱一个大肉包子。
王猛两口吃完一个,说大实话:“陆夫郎,这个包子没你做得好吃。”
他们还在包子摊旁边呢,三苗听得瞪大眼睛。
此行路上,陆杨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让他们到了府城,被人欺负了,也要忍着。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们不是什么强龙。现在一点根基都没有,还在尝试阶段,要学会做孙子。
三苗赶紧撞他胳膊,王猛立即闭上嘴巴。他俩都看向陆杨。
陆杨若无其事,叫上他们继续往前走。
不仅是他们,街头小贩也不敢随意惹事。
吵嘴的功夫,就是麻烦。谁都不知道会不会踢到铁板。
陆杨说:“如果我在他旁边支个摊子卖包子,他就会带人来砸摊子了。平常说一句好吃不好吃的,不要紧。”
流水似的生意,最多影响几个人。过那一阵,他们还是挣钱的。
府城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很多店铺都跟客栈一样,街连街的开。
在县城里,只有一处地方是这样,那就是白事一条街,靠近义庄的那里。
陆杨上回过来,主要是逛的码头。后来找过几家书斋选书。
值得一提的是,书斋是少数没有跟风开一条街的铺面。这些书斋,都是在书院、私塾附近开着。很多都跟坐馆的教书先生有关,会推荐学生们到指定书斋买某某书。
而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也是街连街。
客人上门,看完一家又一家。
陆杨连着逛完,发现了这样子的好处。
商铺集中,客户群体也是集中的。
有些人本来没想买东西,看见一家又一家的,莫名其妙就被勾动心思,然后调转脚步,去铺子里逛逛。
比如说他,他本来只是逛逛,看见这些铺面,他没法不注意,只得拐弯进来看。
他没办法陪谢岩过生辰,想给他挑一件生辰礼,满屋子转一圈,没有合心意的。
几家铺面粗粗逛过,反而是王猛买了一个小砚台。
笔墨之类的,他可以回县城买,砚台这东西耐用,府城的砚台花样也多一些,他买一个给陈酒。
他夫郎在外头撑起的面子,都被他戳破了。
他憨笑道:“酒哥儿也在家里练字,他从大峰夫郎那儿听来的学习法子,平常叫我去找老童生问字,写下来,他在家里念念叨叨的记。现在没记几个。”
陆杨问:“很贵吧?”
王猛摸摸鼻子:“贵得很,我跟老童生磨很久,才说定一百字三十文钱。他照着我念的写,我要是念错了,回来对不上,再让他念一次,还要再收十文钱。有时候他会故意写错,我上次要揍他,他再不敢了。”
陆杨摇摇头,“何必呢。”
王猛耸肩:“没法子,他是这性子。”
三苗一听,大峰夫郎和王猛夫郎都在学认字了,他家的也不能落后,也想学。
但他此行出来,没带够钱。没法买砚台。
他两只眼睛干瞪着,有些傻眼:“怎么不带带我家小禾?”
王猛说:“怎么带?一个住山下,一个住新村,你家搬新村去,老宅都不留着,我们聚一回多难啊?”
三苗嘀嘀咕咕。
不留老宅是因为新房修得大,要钱的地方多。
他们又没分家,不用两处宅子。
他回头看,对砚台心动。
陆杨说:“下次还会来府城的,你这次回家,问问你夫郎愿不愿意学认字算账。我建议是学一学,哪怕少认得一些字也要学。以后我们几家合伙做生意,别的事不提了,至少账本要看得懂。互相之间可以监督查账。”
男人们忙外头,没这个空。
三苗应下了,不往后头看了。
他们今天找到丁家烧刀子的铺面,就往回走,回客栈去。隔天再来拜访。
另一头,黎峰跟着小伙计,在府城繁华之地走走看看,二骏跟四猴眼睛越瞪越大。
他们起初是疑惑,后来是越来越疑惑,再后来是恍然,然后是惊讶。
为着府城的铺面之多,为着同样铺面的生意之好,再听伙计介绍,他们明悟以后,感慨这里跟捡钱一样。
既然如此,山货生意也是能做的。
黎峰说:“以后我们可以一条街开五家商铺,一人一家,看着也挺喜庆。”
还都能挣钱,都饿不死。
他们平常省一省,不出意外,攒个五年八年的,真能实现这个目标。
黎峰也给兄弟们买吃的,买了驴肉火烧吃。
是用驴肉做的,县城都没有卖火烧的。
哥几个吃完,都说不好吃。
老驴子肉,还不如大肉包子啃着香。
小伙计跟他们搭话:“你们平常上山打猎,吃过的肉类应该很多?”
多也馋。
现在的人,有几个不馋肉的?
他们之前还用狍子肉换过牛肉,就为着尝尝鲜。
小伙计听他们说这个肉香、那个肉嫩,说在山里是怎么吃,下山之后又是怎么吃,听说那些贵老爷是怎么吃,听得直流口水。
“这些东西要是能运过来,肯定能挣大钱。”
黎峰有考虑了。
他们平常在山上,会把猎物烟熏风干,这样保存的时间久。
都是野味,都是肉,肉不缺买家,大不了便宜些。哪回山菌不多,车上有空位,他就捎带一些过来,试试能不能做成生意。
他们沿路逛了一阵,差不多到时辰,就回客栈。
吃饭是一起,就在大堂找张桌子吃,七个人,两桌拼一起。
陆杨让他们点菜,也说说今天出去逛的心情和想法。
心情自然都是高兴的,虽然说要装孙子,好歹没遇见故意找茬的人,逛得很是愉快。
想法么,他们很着急余下的五百斤山菌,想要尽快拉到码头,把货出了。还问陆杨找到烧刀子铺没有,丁老板介绍的生意成不成。
陆杨让小二先上酒和花生米,等菜的功夫,和他们说:“找到店了,明天去拜访。接下来两天,我们继续逛府城。我们需要对这座城市有更多了解。来做生意,不能局限于码头,城里各处地段、哪里热闹,哪里商人多,商铺分布情况,本地势力主要有哪些,府城盛事盛会有哪些,过年过节的,府城人有什么讲究……这些东西,我们一时半会儿可能用不上,但该知道的,我们都要知道。小伙计肯定知道,我们不能只听,我们要实地走一走。事情记在心里,先开开眼界。眼界广了,心里有底了,再去码头看看。”
这件事,对五个猎人来说很简单。
他们就当府城是一座山,分区记地图,划分区域来表示商铺分布。
各类势力,就当做是猛兽、凶兽。是需要躲着的大兽就行了。
盛事盛会,过年过节,就当做野兽习性。
一样人有一样活法,纯粹讲生意门路,他们两眼一抹黑。拿他们熟悉的东西做类比,今天走过的街道,他们已经能绘制出地图。
这顿酒吃完,陆杨告诉他们:“下山其实不难,你们全当县城和府城是另一种样子的山林。你们要学会在城里做猎人。先观察、隐蔽,熟悉环境,做好猎物标记,然后伺机猎杀。或是合作,或是陷阱,或是主动出击、被动反击,都可以。你们不要急,学会做猎人的时间很久,适应人情,拿捏人心,也需要很久。各取所长,互相帮衬,什么泥坑水洼都不是事。”
让一帮汉子,顶着猎户脑袋,来学做生意,实在为难人。
转换一下思想,又好像可以完成。
未来只会把生意做到府城,给他们适应的时间会很长。
陆杨不会大公无私到什么人都拉拔,府城这里,他肯定是要弟弟一家过来。
县城里,就看这几个人谁先学出名堂。余下的,实在带不动,就留守山寨,老老实实跟山货打交道。
东家不必到处跑,三方稳定了,送货的人,可以花钱请。
这些未出口的话,他当饼子,自己吃了。现在不能说出来,破坏团结。
今夜无话,陆杨回房洗漱,乖乖吃药,用茶水漱口。
他一般是用劣茶漱口,再喝一口毛尖含在嘴里,过会儿也吐了。
劣茶涩口,好茶留香。
要是白天,他漱口过后,忙一阵,消化消化药性后,会喝两杯解馋。
晚上不熬灯油,就漱口睡觉。
客房的床铺有些潮湿,陆杨睡不惯。
他身体很累,睡不惯、睡不着,也会安静躺着,闭目休息。
他心里有牵挂,睡前不想难事,只想一些让他感到温暖的事情,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第二天,拜访过烧刀子铺的丁老板,给他看过县城丁老板的信件,坐下寒暄一番,说要联络联络友人,陆杨便知今次谈不成生意,作揖告辞。
上门的时候,陆杨给他拿了十斤山菌,特意新买了两个小箩筐装。都说山珍野味、山珍野味,山珍是好东西,装到小箩筐里,成色漂亮,香味从空隙里飘散,闻见就知是好货。
好货不怕晚。
从他这儿出门,陆杨照例,带人逛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