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弟子不孝,要走了。”
了尘缓缓睁开了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片清明澄澈的,如秋日长空般的了然。
他似乎早已看透了无叶的来去。
“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像一阵风。
“山下的风,比山上的烈。”
“你这身僧袍,挡不住。”
无叶抬起头,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惘与挣扎。
他在这佛门净地修行十余载,如今一朝下山,却不知前路何方。
“弟子不知,该去往何处。”
“此去,是佛是魔,弟子……看不清。”
“痴儿。”
了尘笑了,那笑容里,是看透世情的慈悲与智慧。
还有怜惜。
“佛魔,皆在人心,不在去处。世人皆言放下,却不知,拿起才是大勇。”
“你下山,不是为了杀戮,也不是为了复仇。”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指了指无叶的心口。
“你是为了,还债。”
“还你欠了十几年的,生身父母的债。”
“还这白马寺,收留你十几年的,香火之债。”
“更是为了,还你心头那一点,始终放不下的,红尘之债。”
了尘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那双苍老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无叶,你记住。”
“你不是李恺的儿子。”
“你是你自己。”
他将那套青灰色的布衣,递到无叶的手中。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去吧。”
“去做你该做的事。”
“这白马寺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只是下一次回来,老僧希望,你带来的是酒,而不是刀。”
无叶接过那身衣物,入手处,是粗糙的布料,却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温暖,踏实。
他看着眼前的师父,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慈悲与了然的眼,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彻底散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再一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次,不是弟子拜别师父。
而是一个凡人,对这十几年庇护之恩的,最沉重的感谢。
他转身,走进一旁的偏房。
再出来时,已然换下了那身穿了十几年的僧袍。
青衣布鞋,长身玉立,眉目间的青涩早已褪尽,只剩下属于一个年轻男子的,英挺与坚毅。
那股子佛门的清净气,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凝如铁的肃杀之气。
他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和尚。
他走到院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银杏树下,老和尚已经重新坐下,捻着佛珠,阖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比往常快了那么一丝,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焦灼。
无叶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大步流星走出这座禅院。
走出了白马寺。
山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晨钟暮鼓的青灯古佛。
一个是血雨腥风的万里红尘。
他站在山门前,抬头望向山下那座被风雪笼罩的,死寂的长安城。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迷惘。
径直,落在了城东,那片巍峨的府邸之上。
靖国公府。
他要去见她。
在他踏上那条不知归途的路前。
他必须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