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夏时,纵使比不得中州南境那般多雨,淋软文人腰,浸漫江心月,起码也是比起秋冬时节要教人舒坦许多,大漠里头草种树植,也比起旁的地方多些耐性,由无雨时节勉力等候到如今夏时,哪怕是一场零星小雨,也是可照旧如常抽穗拔节,强行拱出苗来,无需奢求天公每隔几日便落下雨来,也可照旧活上好一阵去。
就犹如大元境中的汉子,兴许比不得别处那般瞧来形容富贵俊秀,反而是面皮大多为如刀长风削得斑驳,但胜在耐性极足,像极了伏于深草灌木当中的大狼,虽是饥肠辘辘,乱草罡风劈面而来,依旧不觉。
岑士骧将帐帷周遭伏于浅草之中的狼群尽数驱逐过后,提起两三尾大狼尸便是离去,歇息一夜,清晨儿郎家妻未醒转的时节,又是将篱笆绕帐帏插齐,足足开出片数百步宽长的空场,又是挂起枪矛陷坑,以免狼群趁夜色来犯。这等活计,在大元之中,已是人尽皆知的手段,虽是群狼狡诈狠毒,也始终是难以绕来这等明面上头的陷坑,故而即便是无人看守,狼群也是难越陷坑一步尽灰,唯额前四蹄皆白的良马,半日之间便行百里,深入大元境中,尚未曾有颓势。
身在大元的汉子,可说是无一不爱马匹,纵使是胸中急迫,岑士骧也是照旧将马儿步子放缓,眼见得夜色将至,便要找寻个住处暂且歇将下来。
原野草深,狼群凶狠,若是孤身住到荒野当中,被群狼围住不得突围,八成便要困死到原地,曾有大元境内跑商走货的外来商贾,不知晓此间的规矩,夜半时节将篝火熄去,商队上下三十余口连同十几头马儿,受不下百来头群狼围堵,并无一人生还,皆是被狼群生生咬死,死状皆是凄惨。
岑士骧身在大元多年,早晓得各部族地盘,算及来时路途,大抵也是距十六部之中的巍南部最近,不消一炷香路途,大抵便是可瞧得此部族主庭帐,思量片刻,还是催马快步朝前而去,免得夜色渐深,为狼群所困。
大部主庭帐虽是唤作庭帐,但并非是寻常人家中庭帐那般,使皮毛布匹围将而成,而是一座雄城,除却那等实在不愿居于一地,依旧放牧为生的部族中人以外,部族中大半朗笑起,也是递还一拳结实砸到岑士骧胸前,没好气骂道,“还当老夫仍是年富力强?若是无这身甲胄抵住,恐怕你小子一拳挨过,就得背过气去。”
老汉唤作赤台侯,当年岑士骧尚且年少时节,大元境内有前任赫罕把持,难得有太平年月,便时常同人打擂比拳,自个儿部族实在过小,很快便是无一合之敌,旋即便是前来巍南大部同人切磋斗擂,同年岁的少年亦是无一人可抵,还是这位赤台侯瞧不过眼去,撇下巍南部族老的脸面亲自登台,竟是当真狠揍过岑士骧一通,不晓得为何便是交情深厚,险些将岑士骧连哄带骗留在巍南部中。
“老头子,当年喝的头一顿酒,还是你这老不羞诓骗的,眨眼却是近十余载不曾见着,我膝下三子都已是学会打狼的本事了,的确是许久未见,想想当初比拳的年岁,倒像是昨日。”
赤台侯挥散众人,同岑士骧走到高坡上头,此间遍地荒漠,少有草木,盘膝坐到土中,老汉也是感慨,瞥去四下无人,由怀中甲胄里掏出枚水囊,递到岑士骧手上,压低声道,“此时亦不愿卑躬求全!”
顺赤台侯目光看去,岑士骧望见远远庭帐之外,已是有马蹄声震,虽相隔十余里,仍觉地动天摇,犹如一团裹挟兵戈铁甲黑雾,瞬息推至城前。
“话说得也差不多喽,既然是大元正帐召你小子觐见,那这位赫罕虽说尚且年幼,也算很有几分识人的本事,纵使今日庭帐遭破,也定要将你送到正帐当中。”老汉站起身来,将甲胄托起,朝面皮冷硬的岑士骧咧嘴一笑。
“方才饮酒卸甲,手脚不便,岑老弟可否替老夫着甲?”
“正帐不缺一个岑士骧,这身刀马功夫说回来还有你赤台侯的功劳,我留下。”
汉子替老者扎实衣甲,顺带将老者放到一旁的腰刀递将过去,神情平淡将老汉盔缨捋顺,自行翻身上马。
面皮上头尘土叠过极厚重数层的老汉看了眼岑士骧,突然觉得犹在壮年。
那时节草浅云舒,擂台上头提着位鼻青脸肿的壮实少年,笑弯一众儿郎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