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风起潇湘(1 / 2)

正月初九,长沙城浸在湿冷的暮色中。细密的雪粒被北风裹挟,沙沙扑打着楚王宫森严的殿宇飞檐。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化不开弥漫的浓重药味与衰败气息。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生气。

病榻上,楚王马殷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风箱般的嘶鸣。锦被下瘦骨嶙峋的身躯微微起伏,仿佛随时会耗尽最后的气力。

榻前跪着其次子马希声,后者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攥着父亲冰冷枯瘦的手掌。

围在榻旁的四人中,有素为马殷谋主之称的潭州刺史高郁,此时眉头深锁;岳州刺史许德勋,面色凝重;检校太傅秦彦晖,眼神锐利,扫视左右;仆射拓跋恒则沉默侍立,面有哀愁。

殿内死寂,只有马殷艰难的喘息和火炉偶尔的噼啪声,比窗外的风雪更令人窒息。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骤然打破寂静,马殷枯瘦的身体剧烈弓起。马希声慌忙起身,颤抖着为他拍背顺气。

咳嗽稍歇,马殷虚弱地靠回引枕,喘息粗重,眼神却死死盯住虚空,带着刻骨的悔恨:“悔…悔不该当初……”他声音嘶哑,“南平…番禺…孤眼看就要平灭荆南,坐断荆湖,若无萧砚插手,岂有今日之局?”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青筋暴起,“彼时他不过梁朝区区一荆湖转运使,孤若狠心,未必不能将他扼杀在长沙……”

“可惜…可惜。孤只道他年少气盛,未成想…短短一年,其人竟有如此之势?”马殷的声音微颤,“蜀国、岐国…尽入其手。如今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已无人敢直撄其锋……这梁贼!”他目光猛地转向马希声,枯手抓住儿子的手腕,力道惊人,眼中爆发出最后的锋芒:“要孤交出吾儿?休想!除非从孤的尸体上踏过去!吾儿何错之有?”

“父王……”马希声眼眶通红。

“大王。”许德勋沉声开口,打破了悲愤,“臣统领水军,深知洞庭、长江之利,未必惧梁军。”他话锋陡转,语气凝重,“然,秦王如今坐拥蜀地、夔州,居高临下,天然对我形成压制。长江天堑,不可盲信。水军或可凭地利阻其一时,陆战如何抵挡?若无水军之利,我楚军陆上岂是梁国禁军对手?楚国国力,远逊梁朝。一旦开战,洞庭湖若失,长沙城破只在旬月之间。”

冰冷的现实让殿内众人心中一沉。

高郁捻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大王爱子之心,臣等感同身受。然拒诏不遵,便是授秦王以柄,大军南下,名正言顺。我湖南富强之气,怕就此倾覆……”

“若结盟自保?”拓跋恒低声道。

“结盟?镜花水月罢了……”

高郁摇头,“吴王杨渥,志大才疏,内有徐温操弄权柄,外有强邻环伺,自顾不暇,岂肯为我楚火中取栗,平白招惹那如日中天的秦王?”

“吴越钱镠?最是首鼠两端,深谙保境安民之道,只求在夹缝中延续钱氏基业,必不肯为楚国得罪汴梁。”

“闽国王审知?坐拥八闽之地,看似偏安一隅,实则如履薄冰。其地狭民寡,全赖海贸通商,更兼与吴越、吴国皆有接壤,最惧引火烧身。此人老成持重,只求在秦王与江南之间虚与委蛇,做个太平翁主,岂会为我楚出头?亦是惊弓之鸟罢了。”

“至于南平刘隐兄弟,番禺一役后,早被这位秦王殿下吓破了胆,俯首帖耳尚且不及,且视我大楚为夺其岭南基业的仇雠,何来联盟之念?”

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马殷脸上:“即便勉强成盟,亦是各怀鬼胎,难成铁板,更恐引狼入室。且最关键者,即便我等硬抗,萧砚又会如何应对?”他一字一句道,“他必立刻扶植世子,甚或遣兵助其继位……”

“此事不难预料,年前萧砚便已下诏为世子正位,”拓跋恒接道,揪着胡须叹气,“若大王此刻公然违逆,拒不交出二公子,秦王只需一道诏书,废黜二公子,扶正世子,再以‘助楚平叛’为名,大军南下。届时,楚国还是大王的楚国吗?那便是这位秦王砧板上的鱼肉,是世子攀附其人的垫脚石,楚国名存实亡。”

言罢,他转向马殷,直言道:“大王,恕臣直言,就算是你,敢现在废黜秦王亲定的世子吗?”

这一问,让马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殿内再次死寂,只有马殷粗重的喘息。这位昔日枭雄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瘫软在榻上,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天亡我楚乎?…”他喃喃着,声音里充满绝望,“孤…孤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基业都保不住了么?萧砚…好狠的手段!明明是孤的儿子,现今竟成了他悬在孤头顶的利剑,孤竟动他不得!马希钺这个逆子,孤……”

他终究难言,看向马希声,眼中满是痛苦与愧疚:“希声吾儿,父王…父王无能啊!”

马希声抬起头,含泪哽咽,声音却清晰:“父王病重至此,气息奄奄。为人子者,岂能在此时远离膝下?此非人子之道。儿臣…不忍!恳请父王,允儿臣侍奉汤药,待父王龙体稍安……”

高郁长叹:“二公子确不能去汴梁,楚怀王入秦旧事,岂能重演?”他拢袖沉吟,“然秦王诏命如山,不可公然违抗。为今之计,唯有一策:立即选派重臣为特使,携我楚国至诚之心与丰厚贡礼,星夜兼程奔赴汴梁。”

“特使需位高权重,足显诚意。”高郁看向身旁的拓跋恒,“仆射拓跋公老成持重,威望素著,臣以为,由拓跋公出使最为妥当。”

众人尽皆去看拓跋恒,后者也并无言语,只是捻须颔首。

于是高郁又继续道:“使者面见秦王或梁帝时,当痛哭陈情三点。其一,大王病势垂危,太医言旦夕不保,此非虚言,可附太医令及长沙名医联署脉案为证。其二,二公子身为人子,心如刀绞,日夜侍奉汤药于榻前,实不忍在父王弥留之际远离。此乃人伦至情,恳请上国体恤。其三,楚国对梁室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愿献岁贡三倍之礼,并恳请秦王稍缓期限,待大王病情稍缓,或…料理完后事,二公子必束身入朝,叩谢天恩。”

一旁的马希声也立即攥拳道:“贡礼需极其丰厚,儿臣愿倾尽私蓄,金珠玉帛、珍玩异宝、湘茶锦缎…务必让汴梁看到我楚国的‘诚惶诚恐’。”

高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凝重更深:“此乃阳谋。明面上我楚恭顺至极,孝心可表,贡礼厚重。纵使秦王看穿我等拖延之意,在天下人眼中,我楚已仁至义尽。他若即刻发兵,道义上便落了下乘。至少…能争取使者往返汴梁,让秦王权衡的时间。”

许德勋赞同点头:“好。贡礼再厚,比不过江山。若能换来数月,水军可加紧布防,粮秣亦可加紧调运。”

一直沉默的秦彦晖沉声道:“此计也只能拖延一时,萧砚何等人物?弱冠之年便敢迫朱温退位,此人岂会被财货眼泪打动?他若铁了心要人,使者前脚走,大军后脚就可能压境。然…毕竟聊胜于无,确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他目光转向马殷,道:“大王,臣与许刺史,李琼、王环二位将军侥幸并称大楚虎臣,勉强得一声国之柱石之说,值此之际,臣只能做最坏的打算。而今,李琼领静江军坐镇桂州防备西南,王环控扼岳州、朗州、洞庭一线。臣请速召王环将军加强大江防线,同时传令李琼将军密切注视南平、娆疆动向,以防不测。”

马殷浑浊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希望,在颔首之余,挣扎看向拓跋恒:“拓跋卿…可愿为孤,为楚国一行?”

拓跋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病榻深深一揖:“老臣责无旁贷,愿往汴梁。定当竭尽所能,周旋于梁廷,泣血陈情,为大王、为二公子、为楚国社稷…争取一线生机!”

“好,速去准备。”马殷的声音沉重且急切,“按希声所说,贡礼要厚,要快。再拟一道哀婉恳切的谢罪奏表,连同太医脉案…务必让拓跋卿尽快启程。”

拓跋恒领命,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风雪中,去筹备这关乎国运存续的“哀兵之礼”。

拓跋恒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殿内沉重的气氛并未减轻多少。马殷又紧握马希声的手,含泪道:“吾儿,委屈你了。父王知你孝心……”

马希声深吸一口气,对着榻上的马殷和几位重臣道:“父王,诸公。拓跋公已去汴梁周旋,然此策恐只能拖延,难解根本之危。儿臣斗胆请两位心腹幕僚一同商议后策。”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起身走向殿外。

片刻后,张子凡、李星云,以及一位帷帽低垂的女子,随他步入这偏殿寝室。

与马希声并肩而行的张子凡神色镇定,步履沉稳而自信;李星云则眉头微锁,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女子只是跟在李星云身后,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侍从。

张子凡上前一步,对马殷及众臣从容一揖:“大王,诸公。晚生张子凡,与二公子自幼相交。值此楚国危难之际,斗胆以二公子幕僚之身直言,万请恕罪。”

他的目光坦然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病榻上的马殷身上:“方才二公子已明言殿中商议。拓跋公此行,以厚礼哀情拖延时日,乃老成持重之策,确能为我等赢得宝贵时间。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尤为冷静:“此策终非长久之计,更无法解决楚国真正的死穴。世子之位乃萧砚钦定,以及江南诸藩难以同心共御强梁。一旦萧砚失去耐心,或世子在长沙再度有所异动,拓跋公带回来的,很可能不是缓兵之旨,而是……讨逆檄文。”

这番直言不讳,瞬让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高郁眼中精光一闪,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张子凡继续剖析,条理分明:“晚生观方才诸公所议,楚国之危,症结有三:其一,秦王萧砚势大滔天,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难挡;其二,世子之位乃萧砚钦定,已成悬于长沙城顶之利剑,亦是束缚大王手脚之枷锁;其三,江南诸藩各怀异心,畏萧如虎,结盟自保无异镜花水月。此乃两难绝境。”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直刺马殷内心:“此三者交织,方成今日死局。拒诏,则秦王师出有名,世子借势而起,楚国顷刻倾覆;从诏,二公子入汴梁则如虎口之羊,生死难卜,楚国亦成秦王掌中之物。无论拒与从,皆是绝路。”

言及此处,张子凡沉吟了一二,又继续出声:“大王心中至痛,非仅拒诏之险,更在于世子之位乃秦王所授。大王虽为楚国之主,然在秦王眼中,废黜其亲定之世子,无异于公然宣战。此投鼠忌器之困,方是大王不敢、亦不能对世子轻举妄动之根本。”

马殷的呼吸骤然急促,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却只是盯着下方张子凡无力言语。

高郁见状,深深叹息,道:“张公子洞若观火。此三点,正是我楚国当前无解之结。老夫等亦是束手无策…”

“然,绝境之中,尚有一线生机。”张子凡的声音陡然提高,“此生机不在拒诏,亦不在从诏,而在于让大王拥有废黜世子而不惧萧砚即刻问罪的底气。”

“此言何意?!”高郁再也按捺不住,身体微微前倾,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惊疑与急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废黜世子而不惧萧砚问罪?此底气从何而来?而萧砚对此……”

“如何获得此底气?唯有让江南诸藩,特别是吴、吴越、闽国,形成一股萧砚亦不能小觑的合力。让萧砚投鼠忌器,不敢因大王废黜一个‘不孝不义、勾结外敌’的世子而轻启江南战端。”

“合力?”高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苦涩与无奈,他捻着胡须,声音低沉而疲惫,“张公子此念,无异于缘木求鱼,白日做梦啊。江南诸镇畏萧砚如虎,各怀鬼胎,如何能形成让萧砚忌惮的合力?只怕风声稍露,他们为求自保,反会抢先向汴梁表忠,甚或成为萧砚南下的引路之人。张公子欲以此成事,恐难如登天尔。”

“江南诸藩确实畏惧萧砚如虎,各怀私心,寻常说客,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亦难成功。故需一剂猛药,一个足以暂时压制他们私心、凝聚共识的大义名分!”

张子凡蓦然侧身,郑重地指向身边的李星云:“此大义名分,便在吾友李星云身上。诸位,眼前之人,就是大唐太宗皇帝嫡派子孙,昭宗皇帝嫡脉遗孤李星云!”

此言如同平地惊雷,使得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马殷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圆,身体微微前倾;高郁、许德勋、秦彦晖三位重臣,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目光如炬般死死盯住李星云。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殿外风雪的声音都消失了。

李星云承受着众人灼热而复杂的目光,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无奈和随之而来的平静。在其身后的女子,遂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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