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大定府。
王帐内,火炉中的余烬静静燃烧,散发着稳定的暖意,驱散了塞外的严寒。数盏精心打磨的铜制羊油灯悬挂在穹顶与立柱间,将宽敞的空间映照得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青盐、干酪和上好茶香混合的气息,虽略显沉郁,却更添几分草原王庭的独特底蕴。
风尘仆仆的世里奇香伏跪在厚实的地毯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忐忑与紧张:“……萧大汗最后说,草原事,他固然不会坐视崩乱,但如何做,何时做,他自有主张。而若再有所谓阴山一事,萧大汗便要换个…更听话的人……”
述里朵端坐于主位,姿态沉静如水,目光低垂,落在横陈于膝前的那柄唐刀上。指尖缓缓摩挲着刀柄,其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指尖的余温,也烙印着她彼时在他面前进退失据的狼狈。
帐内一时寂静得可怕,唯有外间永无止息的风雪声呜咽着,世里奇香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脊上渗出的冷汗,正一点点浸透内衫。
良久,述里朵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透露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她缓缓道:“他肯让本后用元行钦这柄刀……阴山这笔账,就算是暂且销了。”
世里奇香心头一松,依旧压着声音道:“萧大汗确是此意……奴婢离开汴京前见过一次奥姑,萧大汗也特意遣人给她送了一份年礼,当没有因为阴山一事过多迁怒我们。”
述里朵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刀鞘上划过。
这时,厚重的帐帘被无声掀起,一道腰佩双刀的身影悄然立在灯影边缘,躬身一礼。世里奇香回望,认出是世里雪鹘,紧绷的神经才悄然放松些许。
述里朵眼皮未抬,指尖在刀鞘上轻轻一点:“可是石敬瑭有所异动?”
“回禀太后,并非石敬瑭。”世里雪鹘单膝点地,一丝不苟道,“是北面乌隗部。其部夷离堇今晨急报,自正月起,部族青壮已陆续莫名失踪三百余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部内搜寻良久,毫无线索,恐部族惊慌,遂紧急请示太后。”
“三百青壮?”述里朵蓦然抬首,灯光下,那双威仪的眼眸瞬间锐利,直射向世里雪鹘,“乌隗部可曾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世里雪鹘双手奉上一卷略显粗糙的羊皮纸:“踪迹全无。只在部族西面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深处,发现一片古怪的……‘废墟’。”
侍女立即上前接过羊皮纸,恭敬地呈给述里朵。便见纸上用炭笔勾勒出简陋却透着一股邪异气息的图形。扭曲交错的线条构成一个残缺的圆环,环内布满意义不明的诡异符文,中心区域被密集的交叉线着重涂抹,四周散落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仿佛被巨大力量撕裂的残骸标记。
世里奇香已起身侍立一旁,得到示意后凑近细看,眉峰紧锁,指尖划过那些阴森的符文,低声道:“太后,这纹路……绝非寻常祭祀或萨满祈福所用。倒像是……某种失传的禁忌阵法。”
“传大贺枫。”述里朵的声音冷了下来。
少顷,须发花白、稍显邋遢的大贺枫匆匆入帐。他不敢怠慢,匆忙躬身接过侍女递来的羊皮图卷。只扫了几眼,他脸色便骤然凝重,凑近明亮的羊油灯,一双老眼死死盯着那些扭曲的线条。
半晌,他才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沙哑道:“太后,此阵……此阵极似羽灵部传说中的‘血鸢夺元禁术’!”
“羽灵部?”世里奇香此时顾不得下去休整了,立刻皱眉出声,“那个据说古八部时萨满之术冠绝草原,却早已消亡近两百年的羽灵部?他们的禁术,怎会重现?继承其部分遗产的褚特部,如今可是八部中最弱的一支。”
大贺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努力回忆着:“褚特部虽弱,但其部族世代供奉萨满术的拔里氏,确系羽灵部一支旁脉后裔。拔里氏四代皆为褚特部萨满,这一代……出了一个名叫拔里神肃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老朽年轻时,曾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那时他便已显露出对古老萨满禁术异乎寻常的痴迷与天赋……”
说到此处,大贺枫的声音里略带着几分忌惮,“这血鸢夺元禁术……需以生灵精血为引,强行掠夺其生命本源,化为己用,增益修为。霸道至极,也邪异至极。修习者,修为固然能一日千里,然心智必遭反噬,轻则癫狂,重则沦为只知杀戮、渴求力量的怪物。每一次施展,都需要更多、更强的精血……如同饮鸩止渴,永无饱足。”
听到这里,世里奇香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连串信息,遂急忙郑重补充道:“太后。上次阴山撤兵归来,正值褚特部内乱,老夷离堇暴毙,几个大贵族也接连离奇身亡。拔里神肃正是在那时自请为夷离堇!当时他为了自证价值,不久后便让人带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来王庭觐见…”
“本后记得,是乙室部萨满的首级。”述里朵冷冷接话。
彼时述里朵自阴山撤兵回师,却因自知触怒了萧砚而心神不宁,兼内忧外患交迫。当时乙室部举族造反倒向耶律剌葛,而拔里神肃虽名不见经传,但马上就献上了其部萨满的头颅,如同雪中送炭,既展示了他的价值,又助述里朵狠狠震慑报复了乙室部。
而述里朵当时确也急于稳定后方,便顺势承认支持了他褚特部夷离堇的地位。她还有印象,春节前,褚特部的贡礼也确实按时送到了大定府。
“还有,”世里奇香继续道,“就在奴婢护送奥姑启程前往汴梁之前,拔里神肃曾遣使者前来请示,言称愿替太后监视吕、涅槃二部动向,以防其心怀叵测。当时太后以‘二部未反,不宜轻动,免生变乱’为由驳回了……”
大贺枫脸色煞白,急切道:“太后。若真是拔里神肃在修炼此等禁术,那乌隗部三百青壮恐怕已凶多吉少。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可怕的是,尝到了力量快速提升的甜头,又被禁术邪力侵蚀心智,此人绝不会就此罢手。他会越来越疯狂,越来越肆无忌惮!下一个遭殃的,可能是吕部、涅槃部,甚至……更靠近王庭的部族!褚特部自身,恐怕也早已沦为他的血食猎场!”
述里朵双眼微眯,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她霍然起身,唐刀冰冷的刀鞘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
“世里雪鹘。”
“奴婢在。”世里雪鹘身形一挺,按刀拱手。
“点齐你手下最精锐的百名斡鲁朵宫卫,即刻出发,直奔褚特部所在。以王庭名义,召拔里神肃火速来大定府面陈乌隗部之事。”
述里朵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若奉召,则一路‘护送’,严加看管。若敢有半分推诿拖延,或见其部有丝毫异动……”
她五指猛地张开,又倏地收紧,做了一个虚空扼喉的手势,面色如覆寒霜,“就地格杀,提头来见。本后只要结果,不要活口。”
“遵命!”
世里雪鹘眼中寒光暴射,再无半分迟疑,躬身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帐外,迅速没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之中。
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帐内只剩下惴惴不安的世里奇香与一脸凝重的大贺枫,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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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都斤山。
狂风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耶律剌葛那顶象征着“大可汗”的巨大金顶毡帐,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声。
帐内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马奶酒酸腐气味,与汗臭、未燃尽的牛粪气息混杂一处,沉闷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耶律剌葛踞坐在铺着熊皮的矮榻上,醉眼朦胧,面皮因酒意和炭火烤炙泛着不健康的潮红。面前矮几杯盘狼藉,油腻的羊骨和泼洒的酒渍混作一团。
下首位置,自称晋国使者的奎因盘膝而坐,一身灰褐色皮袍毫不起眼,神态却异常从容沉静,与帐内粗鄙狂乱的氛围格格不入。
对面,假李裹着厚实的玄色大氅,大半张脸隐在风帽的阴影里,只余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二人。
奎因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羊皮地图,手臂一展,将其平铺在被他擦拭掉油污的矮几上。他手指精准地点在云州的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外的风雪与帐内的嘈杂。
“晋王诚意,以此为证。精骑三千,粮秣十万石,已悄然囤积于云州仓廪。只待可汗大军东出,一举牵制住述里朵主力于漠北,吸引秦王麾下元行钦出兵。届时……”
奎因的手指沿着阴山山脉轮廓缓缓向东划过,最终停在白登山东北,“我晋国铁骑,便可如利刃出鞘,自云州直插漠北腹地,与可汗南北呼应,共灭草原王庭,平分这万里河山。”
耶律剌葛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地图上标注的粮草甲胄符号,贪婪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有晋国这实打实的支持,确乎无需再看李茂贞那厮的脸色。这三千骑、十万粮,正是雪中送炭。
恰在此时,一名侍从低着头,脚步匆匆穿过帐内醉醺醺的部族首领们,附在耶律剌葛耳边急促低语了几句。耶律剌葛眼中醉意骤然褪去几分,浑浊的眼珠转动,掠过一丝炫耀式的狂喜。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让他进来!正好也让晋国的朋友看看,本汗在这草原上,可不止一条路!”
他刻意拔高的音量,既是对奎因的展示,也似是说给阴影中的假李听。假李风帽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依旧无语。
毡帘掀起,一个裹着褚特部传统皮袍、满面风霜的使者躬身而入。他目光飞快扫过帐内,在奎因和假李身上短暂停留一瞬,随即面向耶律剌葛,右手抚胸行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急切:
“伟大的可汗,我部夷离堇命奴婢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并带来他的诚意与请求。”
“说。”耶律剌葛撑着矮几直起身,努力摆出睥睨之姿。
“我夷离堇愿为可汗大业,效犬马之劳。他将亲自动手,替可汗拔除不支持您的钉子,并在王庭心脏狠狠搅动风云,让那太后首尾难顾。”
使者语速加快,眼中燃着狂热,“事成之后,我夷离堇只求可汗两样东西:八大部中,乌隗部与突举部的草场和人口,尽归我夷离堇统辖;以及……事成之后,请将漠北大萨满、尊贵的奥姑耶律质舞,赐予我夷离堇。”
“奥姑?”耶律剌葛明显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仿佛听到了极其荒谬又极其有趣的事情,“哈?好!有胆色!本汗允了!”
他大手一挥,仿佛整个草原已在指掌之间,“只要拔里神肃真能办成他承诺的事,莫说乌隗、突举二部,八大部之外所有大小部族,任他挑选!本汗以长生天之名起誓,未来的草原,只会有他拔里神肃一个至高无上的萨满!”
使者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的红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可汗隆恩,夷离堇定不负所托!计划已定,半月之内,褚特部将从草原上彻底消失!而所有指向凶手的线索,都将隐隐引向元行钦及其麾下。届时,王庭必然震动,人心惶惶。正是可汗您高举义旗,出师漠北,直捣王庭的绝佳时机!”
“引向元行钦?好,妙极!”耶律剌葛醉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猛地一拍大腿,“告诉拔里神肃,放手去干!本汗静候佳音,随时准备发兵!”
使者心满意足地躬身退下。帐帘垂落,再次隔绝了风雪。耶律剌葛志得意满地转向奎因,抓起酒碗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如何?晋使。本汗的盟友,可不只你一家。这草原的水,深得很。只待拔里神肃这把火点起来……”
奎因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波澜不惊的从容,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桩寻常交易。他缓缓收起桌上的羊皮地图,重新仔细包裹好,收入怀中,对着耶律剌葛微微颔首:“可汗手段,令人叹服。晋国承诺不变。只要可汗大军一动,吸引述里朵和元行钦的注意,令王庭自乱阵脚,我晋国大军即刻便会兵出阴山,与可汗共襄盛举,永绝后患。”
二人对谈极为爽利。假李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阴影里,风帽下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耶律剌葛那张因野心和酒精而扭曲的脸,又掠过奎因告辞后从容离去的背影,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