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太原城头,仿佛吸饱了水分的破絮,将冬日的天光滤得一片惨淡。寒气透过厚重的窗纸渗入室内,带着阴湿的粘腻,与屋内炭盆里微弱的暖意纠缠不休。
巴戈在一张铺着陈旧锦垫的矮榻上静坐片刻,复又起身,在并不宽敞的室内来回踱步。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她行至门前,推开半扇门扉,立于廊下,目光越过府邸院墙,投向铅云密布的天际,久久凝望。
距离被召回太原已有数日。这会,在名义上,她是在自家府邸休养。李嗣源一纸文书,以“追捕李存忍不力、与巴也矛盾过深,互为掣肘”为由,将她从太行山一线强行召回。
然而这“休养待命”四字,巴戈心知肚明,自己实则是被置于无形的囚笼之中。
府邸周遭,看似寻常的街巷里,挑担货郎的脚步总在不经意间放缓,目光游离;清扫积雪的杂役,动作迟缓,视线却如钩子般扫过府门;府内行走的下人,也添了几张生面孔,眼神深处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被召回来后,她确实未被禁足,在太原城内亦可自由行走。但这种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监视感,却如一张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她。
既然心知肚明,白日里,她便索性闭门不出。窗纸上,只偶尔映出她踱步的剪影,或是安然用膳,或是整理行装,甚至偶尔出城打猎,做足了静心休养、不问世事的姿态。
但她当然不会真的坐以待毙。李存礼远赴汴梁未归,太原城中,她孤立无援,如同困兽。直接面见晋王李存勖,呈上老晋王血书遗命?此念如暗夜星火,甫一燃起便被现实的冰冷扑灭。重重宫禁,所谓四门主掌控下的通文馆耳目密布,任何轻举妄动,无异于自蹈死地。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触及核心又不至立时粉身碎骨的缝隙。
巴戈回身重新坐回矮塌,身前案几上,一个特制的陶罐里,血色小蛇正慵懒地盘踞着,鳞片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暗红的光泽。
回到太原后,巴戈每日都会用指尖精血小心喂养,这会自然没有意外。但做完这件事,她又取来自己的盘丝卷,然后一丝不苟地拆解着其上坚韧的金线,不过将它们一根根抽离出来后,她又将之认真缠绕、编织,渐渐形成一个结构更加精巧、带有细小钩爪的金属丝盘,单一的像是在打发时间。
是夜,更深露重,太原城陷入沉睡,唯有巡夜士兵单调的梆子声在寒风中飘零。
巴戈悄无声息地换上一身夜行劲装,融入暗影,经过数日准备,她对府邸周遭的布控早已了然于心,几乎是轻车熟路的就潜出了府邸,并极为熟练的绕过各处可能埋伏眼线的点位,身形如烟,悄然出现在城西通文馆驻城内要点的后墙之下。
无需从正门冒险。她尤为熟络,至后院一处看似坚固的墙根阴影处,身后卷丝盘金线无声弹出,钩爪精准嵌入砖缝。复而在黑暗中无声地延伸、收缩,带着她如壁虎般攀上檐角,避开下方守卫巡弋路线,滑入档案库区域。
档案库厚重的铁门紧锁,守卫森严。巴戈如壁虎般紧贴在高耸的檐下阴影里,气息几近凝滞。
下方两名守卫裹着厚袄,来回走动,脚步踩在冻结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耐心等待,直至一阵疾风卷过,吹得檐角冰凌叮当作响,然后守卫下意识缩脖避风的瞬间。
这一刹那,她才瞬间而动。卷丝盘的金线再次无声弹出,缠绕上更高处的横梁,她的身体借力荡起,凌空翻越,如一片落叶般落在档案库后墙的透气窗边。指尖探出两根特制的细薄钢签,无声拨动窗内机括,身影一缩,滑入那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干燥气味的巨大空间内。
密宗室内,卷宗堆积如山,虽显繁杂,却也分柜存放,自有章法。
巴戈屏息凝神,目标明确,却是早有所备。她的指尖快速掠过冰冷卷宗封面,在繁杂的案牍中搜寻关于太行山南麓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中流逝。终于,巴戈的眼神一凛,一份来自仪州分舵的密报被她抽出,上面潦草记录:数日前,仪州边境某荒废村落附近,发现可疑踪迹,疑为忍字门残部活动,奉命追杀无果……
巴戈面色冷然,迅速将卷宗复原,尽量不留一丝翻动痕迹,复而原路退回。然而,就在她悄无声息退出档案库,身影即将融入廊下浓重阴影的前一刻,档案库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书架后,一双眼睛慢慢的移动出来,木然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片刻后,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文书动作迟缓的走出来,最终停留在巴戈适才翻阅案牍的架子前,他取出那几封卷宗,枯瘦的手指缓慢翻查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后,他不动声色复原卷宗,悄无声息退出,身影缓缓消失在通往外界的幽深回廊里。
巴戈有惊无险地回到自家府邸,心头却没有丝毫放松,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的从怀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特制的蜡丸。指尖沾水,迅速在蜡丸内层密写:“仪州荒村,疑似李存忍踪现。通文馆已得线索,危。”
写完这句话,将蜡丸小心塞入血蛇口中,她走到窗边,以特定节奏轻叩窗棂三下,稍待片刻,又唤人准备一份宵夜。
片刻,两名负责准备宵夜的侍女低头进入。巴戈背身,状似整理陶罐,低语:“蛇需活食。”侍女二人会意,上前放下餐食后,端起陶罐躬身退了出去。
寅时,夜半更深。
太尉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李嗣源端坐书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正听着下首一名属官低声汇报云州粮秣转运事宜。忽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侧阴影处,无声地递上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李嗣源抬手,示意属官噤声。他接过纸条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却清晰的几个字:“巴戈,夜入密宗,查仪州忍字门徒踪。”
白玉镇纸脱手砸在硬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李嗣源先是面沉如水,旋即,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冷笑,捻着修剪整齐的八字须,发出低沉的笑声:“呵呵……好个巴戈,心思果然够快,我终究没看错她。”
他声音低沉,随即斜睨看向旁侧:“十一弟,你的主意果然是最好不过了。”
言语间,一旁阴影中,面色苍白、双目皆盲的李存惠拢着袖子,微微躬身,干笑一声:“小弟不过是借势而为,投机取巧罢了。哪里比得上四哥坐镇其中,运筹帷幄……只是,小弟斗胆一问,四哥当下欲如何处置?是直接拿下,还是……”
“自然是直接拿下,还有何疑?”李嗣源满不在乎。
李存惠向前挪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提醒道:“若巴戈身后真有人指使,此刻拿下,只怕会打草惊蛇,惊动其背后之人,甚至可能……影响到追索十三妹那边的部署,功亏一篑……”
李嗣源捻须的手一顿,眯起眼睛一时沉吟片刻,复而缓缓点头:“十一弟思虑周全,言之有理。”
进而,他转向门口侍立的亲卫,沉声道:“传我令。巴戈处监视人手加倍,昼夜轮值,务必谨守门户,严防其狗急跳墙,擅自离府。然未得我令,绝不可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