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天策府。
大堂炉火融融,驱不散堂内凝重的寒意。巨大的舆图悬于主位侧壁,萧砚按着腰带立于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玉带,只是目光沉静地在舆图上逡巡。
身后,楚国仆射拓跋恒已然对着主位深深一揖下去,进而恳切出声:“下国罪臣拓跋恒,奉我楚王之命,叩问秦王殿下、大梁皇帝陛下圣躬金安。千里跋涉,风雪兼程,唯愿上达天听,剖陈下国寸心。”
回应他的,只有舆图前沉默的背影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令拓跋恒不由心头一紧。
跪坐左侧的李珽起身,目光如炬,直接开门见山。
“拓跋仆射,久仰。秦王殿下诏书煌煌,令二公子入朝,期限已过。贵国不遣公子,反遣使前来,是何道理?莫非视诏令如无物乎?”
拓跋恒面色悲苦,连忙再次躬身,声音里的悲怆再难抑制,颤声道:“李枢密明鉴,下国万万不敢悖逆。楚王及阖国臣民,对大梁、对秦王殿下,唯有赤诚忠心,绝无二意。此番延误,非是楚王不遵诏令,实是…苍天不佑,人力难为……”
他抬起头,眼中竟已是泪光闪烁,进而双手颤抖着将一份厚厚的太医联署脉案高举过头。
“我主楚王沉疴日久,今冬转恶,已是油尽灯枯,旦夕不保。臣临行时,大王气息奄奄,神志昏沉,此乃长沙名医联署脉案,药石罔效。臣……心如刀绞!”
他用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强忍悲痛。
侍立萧砚身侧的翰林承旨郑钰走下来,接过脉案略翻,眉头微蹙,眼神在李珽和拓跋恒之间扫过,最终落在拓跋恒脸上,语气带着一丝关切:“楚王病势竟至如此?确实令人扼腕。然……令二公子马希声入朝,乃我殿下亲诏,关乎邦交大体。纵父病在床,为人子者固当尽孝,然君命如山,岂可因私废公?”
堂内众属官跪坐两侧,韩延徽、敬翔、张文蔚、张策等文臣静默,只是各自思忖不语。诸如余仲、李思安等大将,则斜睨着拓跋恒。大堂内静得可怕,只有炉火中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拓跋恒身体一晃,脸色更加苍白。他扑通一声,竟是朝着萧砚挺拔沉默的背影双膝跪地。却是让堂中大部分人都一时侧目惊愕,毕竟作为一国仆射,拓跋恒此礼已然算是极重。
“秦王、诸公,非是我家二公子不遵君命,实是…实是不忍,不忍啊。大王气息仅存一线,病榻之上,唯二公子日夜侍奉左右,衣不解带,亲尝汤药。二公子每见父王痛苦辗转,心如刀割,常于无人处失声痛哭。他曾泣血言道:‘父王生我养我,恩重如山,今弥留之际,气息奄奄,为人子者若于此时远离膝下,弃病父于不顾,此非人子,乃禽兽之行。纵万死,亦难辞其咎!’”
拓跋恒重重叩首:“此乃人伦至情,天地可鉴。恳请秦王体恤下国苦情,念此赤子之心、人伦至孝。吾王亦知上国诏命之重,深恐获罪于天,特命老臣携举国至诚之心而来。”
拓跋恒直起身,从身后一位楚国使者的手中取过一份长长的礼单,双手奉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此乃敝国倾尽府库,并二公子献出所有私蓄,搜罗四方,所备之贡礼清单。备此薄礼,唯愿稍表下国恭顺惶恐之心、赎罪乞怜之意。岁贡三倍之数,已在筹措,不日即可解送汴梁。吾王及二公子泣血恳求者,唯望秦王殿下垂怜,稍缓入朝之期,待大王……稍缓或身后事毕,二公子必束身归阙,叩谢天恩。楚国上下,永感大德。”
这番话甫一说完,其人又是深深叩拜下去。
堂中一时寂静,李珽兀自捻须思忖不提,右侧的李思安却是陡然冷笑一声,复而昂然眯眼:“拓跋恒,你楚国君臣打的什么主意,休当本将不知。无非是以孝道、以厚礼、以病躯为辞,行拖延推诿之实。此等伎俩,岂能瞒天过海?当我殿下可欺否?”
拓跋恒伏地,身体微微颤抖,急忙抬头。
却见李思安声音陡然转厉,沉声道:“我家殿下令出如山,强如晋国亦是俯首称臣,岂容尔等讨价还价?!楚王病重,自有世子监国。马希声必须即刻入朝!此乃上命,亦是我家殿下对楚国的最后恩典!若再敢推脱……”
他冷哼一声,竟是陡然起身,寒面道:“休怪本将提大梁天兵,踏破长沙!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拓跋恒一时面白无言,而恰在此时,段成天疾步走入此间,直接无视大堂中央伏拜一地的楚国使团,行至一直压根就没出一言的萧砚身侧,附耳低语。
萧砚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身形纹丝未动。
而众属官也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而耽搁,李珽适时上前,对着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拓跋恒语气稍缓:“拓跋仆射请起。殿下并非不近人情。然,国法纲常,重于泰山。楚王之病,天意难违。且世子既在,国本无忧。二公子入朝,正可彰显楚国恭顺,亦为楚王积福。殿下曾言,世子马希钺,恭谨知礼,深明大义。若楚国此时行差踏错,秦王殿下念及世子之贤,或……另做考量,亦未可知。”
拓跋恒哪里听不出言语最后的威胁之意,咬了咬牙,就要开口,却闻上首突然传来一道平和的笑声。
李珽等人闻声,俱是即刻肃然回身,执礼退向两侧。拓跋恒心头一紧,慌忙伏低身躯,屏息以待。
却是一直默然的萧砚终于缓缓转过身,他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尤为平静。
“楚王病体沉疴,确乎令人忧心。二公子侍奉汤药,孝心可嘉,此乃人伦大义。既如此不忍远离病榻……”他微微一顿,笑道,“那便不必勉强了。”
拓跋恒如蒙大赦,猛地抬头,在惊喜交加之下,当即就要出声谢恩了,但萧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顿时愣住。
“——就让世子希钺,代其弟入京吧。世子乃国之储贰,更应亲沐天恩,领会朝廷德泽。楚王病榻之前,有希声尽孝,足矣。世子入京,亦可安楚王之心,岂不两全?”
话音落下,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韩延徽、敬翔等人目光微闪,捻须颔首,深以为然;余仲、李思安等将更是嘴角咧开,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抱拳道:“殿下仁德,体恤入微!”
唯有拓跋恒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灰败如土,张着嘴,急欲出声。
却见萧砚扫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他不再言语,只随意地按了按腰间玉带,袍袖微拂,便径自从一侧步出大堂,身影从容不迫地消失在深处。
至于拓跋恒,此刻当然是压根不敢辞拒,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萧砚离去的方向,方才脸上的悲切与希冀,此刻尽数化为一片茫然的死寂。
而萧砚行至天策府外,在段成天快步追上来时,才踱步发问:“事情可是属实?”
“确实无误,消息仍是走的甲三方向,昨夜经飞信发来的,公羊左、上官那里,想必也得了情报。”
萧砚一时蹙眉,止步不语。
“殿下,可是哪里不妥?”段成天见状,谨慎探问。
“当然不妥!”
话音未落,段成天循声回望,遂连忙客气抱拳:“敬相、韩公,诸公。”
却是方才在堂内就得知了情报大体内容的韩延徽和敬翔二人并郑钰等天策府心腹属官追了过来,至于李珽与李思安等人,当是继续在给楚国一行施压了。
韩延徽听见敬翔适才出声,略一颔首,侧身让开半步。敬翔也无暇客套,行至萧砚身侧,眉头紧锁,正色道:“殿下,老夫适才于堂中反复推敲此报,其中关窍,破绽有三,不得不令人深思。”
“此计之漏,首在时机与目的,太过蹊跷。如段佥事之前数日前获得的情报来看,这位线人刚被太原以‘追捕不力’为由召回,正是敏感之时。她回城不过数日,便能在通文馆密宗重地‘恰好’发现关于李存忍的线索?且这线索正好还是通文馆刚刚得到、尚未展开有效追捕的?”
“其二,通文馆召回线人在前,坐视甚或促成她潜入查证在后。其意恐非真要她找到李存忍,而是要逼她动。逼她露出马脚,坐实其‘勾结叛逆’或‘图谋不轨’之罪。此‘仪州荒村’之饵,钓的或许不止是李存忍,或是一箭双雕之策。”
“其三,更关键者,线人信中只言‘要物’,却始终未明言究竟是何物能令通文馆如此忌惮,甚至不惜以其人为饵设局。此物若仅为寻常,断不至如此大动干戈。此中隐秘,恐牵涉晋国内部更深权力倾轧,我等虽仅凭只言片语,难窥全豹。但无论如何,李存忍身系,已成晋国内斗之引信无疑。殿下,此乃坐观其变、乱中取利之良机,万不可轻视。”
段成天在一旁愕然,韩延徽亦捻须颔首,深表赞同。
萧砚亦是颔首,他方才之疑,症结确是在此。
他其实猜的出来,巴戈对于晋国,还是有一份忠心的,不然也不会传递两次消息而支支吾吾未曾讲清楚。若非是晋国的水太深,她自己实在无能无力,想必也不会将转机寄托在萧砚身上。
而巴戈的目的也显然很明确,终究是想保下李存忍一命。只是她深处局中,未必就能如萧砚三人看出其中关键。当然,也不是所有人能如萧砚几人一般在知悉消息的瞬间后,便嗅出其中的蹊跷所在。
“故段佥事,”韩延徽适时接话,对段成天肃然道,“此局凶险,通文馆占尽地利。夜不收在太行山的布置,务必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宁可缓,不可躁;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
段成天顿感肩头重压如山,额角隐见细汗,急忙看向萧砚:“殿下,是否需急调付暗,甚或…请指挥使亲往坐镇?”
“他们的重心皆在草原上,正值关键,牵一发动全身,不可轻动。”萧砚抬手拒绝了这个提议,复而在雪中缓缓踱步:“公羊左、上官与温韬已经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