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已抵达。然…恐稍迟一步。公羊左、上官正当引我们的人深入太行乃至河东腹地,温韬领后续人马及赵国兵卒,负责驰援接应。”
韩延徽凛然道:“赵王王镕怯懦,若通文馆此计确乃包藏祸心,所图非小,晋军必调集重兵,布下天罗地网。届时,王镕为防国战,赵国兵马必畏缩不前,不堪倚重。”
他稍稍一顿,复而补充道:“殿下。为策万全,当请速调北面行营谢彦章驻防泽州的兵马,控扼潞州边境,甚或前出洺州、邢州,构筑防线接应。如此或可迫晋军前路,为公羊左、上官争得一线良机。”
一旁的敬翔却意见相左:“草原大局未定,变数犹存;楚国马殷垂死,其子相争,正是收网之关键时机。此刻,若因太行山中一隅之变,一子之争,而贸然调动北面重兵,惊扰晋国,破坏既定国策……便是因小失大,自乱阵脚。大局当前,当忍则忍,当断则断。此刻,断不可因太行一隅之变,而乱殿下天下之谋。”
段成天在旁边不吭声,他只觉得二人谁都说的有道理。
而韩延徽也是一时皱眉,敬翔所言确是正理。若谢彦章部一动,便是大军压境之势,而晋人自然不会坐视,稍有不慎,即引爆全面战火,于大局无宜。
但到底如何行事,自然都只是凭萧砚一言决断,所以两个当世顶尖谋士话音落下后,连同其他人等,也只是各自看着萧砚,等待这位秦王决断。
堂前风雪愈急,雪片如鹅毛般簌簌落下。萧砚的目光在韩延徽与敬翔脸上掠过,未置一词。仿佛只是静静听着两位重臣的争论,又仿佛心思早已穿透风雪,落在其他更遥远的地方。
这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无人能窥见其如何决策。
他兀自按着腰间玉带,手指在冰冷的玉面上无意识地轻叩,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廊外翻飞的雪幕,任由几点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与发间。
忽然,他开口相询:“段成天,自汴梁至赵州,快马几何?”
段成天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躬身答道:“回殿下,若轻骑急进,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在大河封冻的情况下,两日可抵!”
萧砚听得此言,目光依旧落在飘雪的远方,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寻常的数字。随即,他微微侧首,语气仍然平淡。
“去。即刻召集本王义从中,马术最精、耐力最韧者百人。每人配三马,并传召沿途驿馆,备齐百人所用马匹,所需甲胄器械,以轻便迅捷为上,诏达即办,违者皆斩。马上去做。”
段成天尚在茫然,旋即心头剧震,但他几乎是本能地挺直腰背,咬牙沉声应道:“喏!臣即刻去办!”
说罢,其人转身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风雪。
而这道命令落在一旁韩、敬等人的耳中,却如同炸雷劈落!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这话背后的含义,所以就算是持重如韩延徽,智谋如敬翔,竟也是如郑钰等人一般,当场个个失声。
“殿下!”韩延徽抢先反应过来,竟是死死跪地而下,咬牙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人主者,有汉中事一次便可,岂能再二、再三?匈奴当年围汉高祖于白登,汉高祖若有闪失,汉朝就没了!殿下,白登之围犹在耳,岂可再蹈险地?!殿下此举,置臣等于何地?又置天下于何地?!”
萧砚连连摇头,却又松开腰带,复而扶起韩延徽,轻声发笑:“孤弱冠之年,经事不多,唯独史书却未少读……藏明,昔日那天可汗于渭水河畔六骑迫退突厥十万,以一时之危,而得万民之安。孤纵无其威,难道,连这份胆魄也无?孤此去百骑,已是给足了李存勖天大脸面。”
风雪中,天地为之一静。非止韩延徽愕然抬头,一旁敬翔捻须的手指僵住,便是其余人等,也都彻底失声。
而萧砚言语虽轻,然那睥睨天下的胆魄,如烈风扑面,令人窒息,众人失声之际,却是唯余心潮激荡,个个浑身激颤,一众文人辈,竟恨不能当场效死。
至于此等愕然中,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居然还是向来在萧砚面前持礼忠心大梁的敬翔:“殿下英气勃发,直贯云霄,臣等无话可说。然而臣也需借旧事劝殿下一句……天下可无臣等,却不可无殿下。”
萧砚心中一动,刚要回话,却不料敬翔言语过后,却是退后一步,整肃衣冠,双手高举齐眉,深深揖下;继而双膝同时跪地,手掌覆地,额头重重叩于手背;最后直身,双手再次举至齐眉。
一套最庄重、最赤诚的肃拜大礼,被其人当着众人的面一丝不苟完成后,敬翔才抬起头,灰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颤动,目光如炬:“唯愿殿下此去,且安。而殿下此去,也只管心安。”
旁边众人不论是想抢步欲谏的,亦或是要称颂自家殿下英雄气概的,这会话到喉头,却都是被眼前此景生生堵回,复而唯余血脉贲张、荡气回肠之感。
连同恰才被扶起的韩延徽在内,众人猛地拜伏于地,目光如火,字字千钧:“殿下此去,中枢必固!请殿下心安!”
萧砚独立于漫天风雪之中,身上袍服猎猎作响。
他环视左右良久,方才手按腰间玉带,环顾而笑,放声长笑,竟是许久不止。
——————
王府内殿,烛火暖融,隔绝了外间风雪。
萧砚闭目而立,双臂微张。姬如雪默不作声,动作轻柔却利落地为他穿上窄袖戎袍,甚至不忘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
她绕着他周身,一丝不苟地为他束紧腰带,力道恰到好处,既显英武,又不失舒适。最后,她从一旁的案几上,珍重地取过一枚略显陈旧、针脚细密的平安符,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小心翼翼地将其掖进萧砚内衬最贴近心口的夹袋深处。
“都这么严肃做什么?”待雪儿做完这一切,萧砚才睁开眼,笑意温和,目光扫过室内。
女帝端坐案后,沉静如渊,唯眸光深深将他盯着;千乌站在稍远处,一双美目亮得惊人,只是紧紧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姬如雪已退开半步,依旧清冷如雪,但方才为他整理戎装时那专注的神情,已道尽一切;妙成天、玄净天几人侍立在门边,脸上惯常的笑意敛去,只余一片郑重与肃然。
殿内还是一片寂静,迎着这些目光,萧砚干笑了下,难得有些讪讪。这件事只能怨他自己,谁叫他这决定确实来得太急,连句像样的铺垫都没有,气氛凝滞倒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还是女帝打破了沉默。她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支玉笔,眸光依旧锁在萧砚身上,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了然和一丝无奈的笑意:“看来秦王殿下是打定主意,又要去做那孤胆英雄了?连顿饭都等不及好好吃?”
她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调侃,却是让殿内气氛骤然一散。姬如雪微微侧目,千乌不由失笑,妙成天几女也悄然松了口气。
萧砚顺势走到案前,脸上那点讪讪也化作了轻松的笑意:“知我者,王妃也。”
他不再赘言,极其自然地拿下案上那柄陈列在架子上的太平剑,进而动作流畅地将它轻轻搁在女帝面前。
“京中虽有敬翔、韩延徽等人坐镇,他们自也信得过,然这些人终究是臣,互有掣肘,有些事需有人决断。我走后,中枢诸事,便由王妃全权定夺。凡有不从者,无论品阶亲疏,王妃皆可凭此剑,一言而杀。”
女帝双手伸出,却是郑重接过,一股沉甸甸的信任感随之而来。她抬起眼,对上萧砚的目光,千言万语只凝成一个沉静的眼神。
“夫君且安心自去,妾身必不负所托。”言语中,她就要捧剑行礼。
萧砚笑着扶住她手臂,止住了她的动作。目光随即柔和地转向女帝,又落在姬如雪身上,带着安抚:“此去不过旬日,定能赶回。你们……”他的视线在两人尚不显怀的腰腹间不着痕迹地掠过,温言道:“安心静养,等我回来便是。”
“求稳不求急。”女帝的声音依旧沉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姬如雪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点头:“万事小心。”
千乌温柔道:“盼郎君踏雪而归。”
妙成天等人齐齐屈膝,行礼道:“殿下保重!”
萧砚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深深掠过,尤其在姬如雪那清冷却隐含力量的面容上停留一瞬。他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着戎袍的身影一振,腰佩岐王剑,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融入殿外呼啸的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案上那柄静卧于桌案之上的太平剑,以及女帝按在其上那只稳定而有力的手。她看着萧砚离去的方向,神情专注沉静,仿佛只是送他寻常出门。
唯有那柄剑,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这位夫君,是怎样一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