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内着朱砂方口立领偏襟袄子,下穿桃红马面裙,面上挂着假模假式的笑意,又是一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娇俏模样。
陈斯远早与宝姐姐谙熟了,自是知晓,她但凡露出这般笑意来,一准儿便是心下别扭着呢。为何别扭?想来定是黛玉走漏了风声,宝姐姐这会子心下吃味了。
陈斯远这般想着,面上笑意更甚,上前不管不顾扯了宝姐姐的手儿道:“妹妹来了?快坐下,刚好红玉沏了女儿茶。”
红玉答应一声儿,赶忙端了一盏女儿茶来。
宝姐姐缓缓落座,悄然挣脱开陈斯远,嗔怪道:“都看着呢,你仔细些。”
陈斯远一双贼眼往宝姐姐身上游走,直把宝姐姐瞧得身子酥软了半边儿。当下不待宝钗开口,陈斯远便道:“单家那边儿,可算有了好信儿。”
“哦?”宝姐姐顿时来了兴致,待丫鬟们退下这才赶忙追问起来。
陈斯远便将那单聘仁的安排说了一通,临了才道:“此行不拘是撞破还是撞不破,这婚事都有了转机。料想此事揭开,梅翰林再是古板也得捏着鼻子认下。”
宝姐姐顿时舒了口气,笑着道:“过会子我与妈妈说一说,她如今还等着信儿呢。”
陈斯远略略蹙眉,说道:“姨太太一直留在府中,老宅那边厢怎么办?你那嫂子未必能管得住文龙啊。”
宝钗也发愁道:“我何尝不知?奈何与妈妈说了两回,一则那薛蝌整日介催要银钱,惹得妈妈心烦;二则,哥哥憋闷得久了也不大好。你也知他是什么性子,真个儿发了性子,便是妈妈也管束不住的。
与其如此,莫不如偶尔让哥哥出去散散心。妈妈仔细叮嘱过仆役,断不会再惹出金陵旧事来。”
宝姐姐都这般说了,陈斯远自然不好多说。他呷了口茶,忽而涎着脸笑道:“妹妹可知,我今儿个领了黛玉去了趟香粉铺子?”
宝姐姐立时变得‘任是无情也动人’,假笑道:“哦?我还道林妹妹哪儿来的胆子自个儿游逛呢,敢情是你领了去的。”
陈斯远叹息道:“还不是那胭脂水粉闹的?你也知买办买来的都不中用,林妹妹免不得托人采买,也是赶巧,时常买的那家铺子不干了,她又不知什么样的胭脂水粉合意。我思量一番,干脆趁着其回程之际,领着其逛了逛。”
宝姐姐见其面上果然是一副应付其事的模样,面上笑容又自然了许多,禁不住劝说道:“有婚书在,那婚事便定下了。林妹妹闷在府中想来也是无趣,你得空也领她散散心。不然……你总往我这儿来却不管她,只怕旁人都要说嘴的。”
“再说吧,”陈斯远含糊一嘴,随即扯了柔荑好生抚弄,低声说道:“眼看入冬,待天冷一些,我带妹妹往金鱼池溜冰可好?”
宝姐姐嗔道:“我又不会溜冰……且大冷天的,冰面上摔一下可要疼死人呢。”
陈斯远笑道:“还有冰车、爬犁,能顽的多着呢。”
宝姐姐顿时意动不已,于是笑着道:“那就到时候再看?”
陈斯远点头应下。宝姐姐吃味之情渐去,禁不住陈斯远缠磨,便挪动莲步坐在其怀里。二人略略亲昵,宝姐姐便说起方才情形来。
宝姐姐不禁心有余悸道:“那妙玉离府时便给了姨妈一些物件儿,不想才出府便被贾菖盯上了,真真儿是——”
宝钗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道贾家之人果然心狠手辣,为着财货连自家子弟都不放过。
她自然后怕不已,亏得早早儿挣脱了那劳什子金玉良缘,否则……只看妙玉与那贾菖便知,薛家到时一准儿被贾家吃干抹净!
陈斯远不知如何开解,只百般抚慰,直逗弄得宝姐姐脖颈儿都红了去,这才将其放过。
眼看天色不早,宝姐姐匆匆告辞而去,这一日再没旁的话儿。
转过天来,陈斯远用过早饭又往书房里读书,谁知辰时过半时,便有邢夫人登门而来。
入内二人说了会子寻常话儿,邢夫人便将一应人等打发下去。
待内中只余二人,邢夫人这才说道:“那珍哥儿真真儿是不当人子,无怪大老爷骂街呢。”
陈斯远忙问:“怎么说?”
邢夫人蹙眉道:“也不知他从何处扫听的,听说贾菖盗了那假尼姑的好物件儿,大老爷不好经官面儿,便寻了珍哥儿计较。二人开了宗祠,押了那贾菖来好一番逼问。你也知贾菖是个什么货色,挨了十几板子自是什么都说了。
贾珍吩咐赖升去取财货,大老爷反应迟了些,等人都走了才想起打发小厮随行。结果那赖升果然就拿了两个物件儿回来,算算才值四千出头的银子!”
陈斯远笑着道:“东府为秦氏治丧,那等场面只怕早就掏空了家底儿,得了机会可不就要找补一番?”
邢夫人往椅子上一歪,翘起脚来蹙眉道:“左右大老爷心绪大坏,从昨儿个夜里一直骂到今儿个一早,我可不想回去挨骂,想着便来你这儿避一避。”顿了顿,又道:“是了,今儿个一早那姓孙的又登门逼着还钱,大老爷万般无奈,只得拿那绿玉斗抵了两千两银子。”
陈斯远笑道:“那绿玉斗也值两千两银子?大老爷真会做买卖。”
邢夫人深吸一口气,瞧着陈斯远道:“你何时对他下手?”
“着什么急?”陈斯远说道:“我总要搜罗了罪证才好下手。”
不料,邢夫人蹙眉摇头道:“不好,我想过了,若是他入了罪,那四哥儿的爵位岂不是没了?与其如此,莫不如寻个法子将他治死呢!”
瞧着邢夫人狠毒的模样,陈斯远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当下劝说道:“你也是糊涂,大老爷便是去了,袭爵的也是琏二哥,又与四哥儿何干?”
邢夫人却说:“大老爷能治死,琏儿如何不能?”
“你快噤声!”陈斯远恼了,皱眉教训道:“这等事儿一旦被人察觉,那便是捅破天的官司。到时候莫说是我,便是你……是能挨得住顺天府衙门盘问,还是受得了三木拷打?”
邢夫人这才一缩脖子,讪讪道:“我,我就是实在烦了,随口一说。”
是了,邢夫人因着厌嫌贾赦,这才起了歹毒心思。奈何此人又是个有心无胆的,倒是不足为惧。
眼见陈斯远不大高兴,邢夫人赶忙涎着脸说了几桩四哥儿的趣事,待陈斯远舒展了眉头,这才嘱咐道:“这两日你别来东跨院,免得触了霉头。”
陈斯远不迭应下,那邢夫人吃了两盏茶,这才不情不愿起身道:“罢了,我也不好在这儿多留,我干脆往东府去瞧瞧尤氏去。”
陈斯远才送过邢夫人,谁知就有小丫鬟芸香一溜烟跑回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道:“大,大爷,可不好啦!哈……哈……三,三姑娘恼了,这会子正押着吴兴登家的往荣庆堂去呢!”
陈斯远愕然道:“三妹妹怎么就恼了?”
芸香这会子方才喘匀了气儿,飞快说道:“听说上回三姑娘抓了吴兴登家的聚赌,谁知太太只罚了其两个月的月例银子,转天还在园子里办差,又处处给三姑娘找不是,三姑娘就恼了。”
陈斯远闻言不禁面上噙了笑,心下暗忖,此时探春又与原书中不同,一则因着王夫人一句话而看清了自个儿出身改易不得,二则多得自个儿教导,只怕这回王夫人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可惜他不好往荣庆堂去,不然倒是能瞧一瞧探春的飒爽英姿。
正思量之际,便见五儿、好红玉两个都跑了出来,纷纷告罪一声儿,各自往家去了。
陈斯远愕然不已,此时便有香菱凑过来道:“大爷不知,如今莺儿不大起局子了,园中只四个大头家。一个是五儿的姨母,一个是林婶子的两姨亲家,一个是二姑娘的乳母,再有就是夏姑娘身边儿的胡嬷嬷。余下小头家也有不少,不过都不成气候。”
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香菱早知陈斯远喜恶,便赶忙说道:“大爷放心,咱们房里没有聚赌的。芸香倒是爱瞧个热闹,每回瞧得抓耳挠腮也不敢下场。”
陈斯远这才笑着道:“芸香那丫头还有空瞧人家聚赌,想来是太过清闲了,明儿个起每日加两篇大字。”
香菱掩口而笑,道:“大爷回头儿自个儿吩咐芸香去吧,我可不好去做了恶人。”
……………………………………………………
荣庆堂。
此时贾母正与王夫人、薛姨妈说着话儿,便有大丫鬟鸳鸯肃容入内,到得近前附耳与贾母道:“老太太,三姑娘押着吴兴登家的打后头来了。”
贾母顿时敛去笑意,蹙眉说道:“吴兴登家的犯了什么事儿?”
那鸳鸯说话儿声音虽小,却也落在一旁的王夫人耳中。王夫人手中捻珠为之一顿,心下暗暗不喜,开口却笑着道:“今儿个如何倒是不知,倒是前儿个,吴兴登家的被探丫头拿了错处,我教训了其一通,又革除了两个月米粮。”
贾母含糊应了一声儿,也没深问。贾母人老成精,这府中大事小情,虽说不至于事无巨细都知道,可谁是谁的人总一清二楚。
那吴兴登两口子本是贾家家奴,眼看王夫人得了势,这才暗地里投靠了王夫人。否则吴兴登此人又岂能安安稳稳的执掌买办房?
思量间听得脚步声杂乱,俄尔便见一身大红猩猩毡的探春当先转过屏风,其后跟着两个丫鬟,又有两个婆子扭送吴兴登家的而来。
探春上前见礼,贾母摆手道:“探丫头,何事闹得这般大动干戈?”
探春看也不看王夫人一眼,只说道:“回老太太,吴兴登家的前日聚赌,已经被孙女儿拿了一回。谁知太太惩戒过之后,此人不知悔改,这两日办起差事来多有怠慢、敷衍。
太太因着身体不大好这才托付我来管家,可有这等刁奴在,这个家我怕是管不成了。”
话音落下,吴兴登家的赶忙叫屈道:“老太太,天大的冤枉啊。我不过是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今儿个姑娘问起话儿来才思量的慢了些,谁知三姑娘便冤枉我怠慢、敷衍。”
探春扭身横眉冷眼看着其,说道:“你也是家中老人,办老了事儿的,家中各处规矩如何,莫不是还要翻看典册、账目?你既一问三不知,我打发了身边儿丫鬟去看典册岂不比你中用?”
王夫人咳嗽一声儿,开口道:“若我说……”
“且慢!”还不容王夫人说什么,贾母便蹙眉打断道:“探丫头说,前儿个吴兴登家的是聚赌被拿着了?”
探春回道:“是。若依着孙女儿,这赌近盗,奸近杀!吴兴登家的聚拢十余人开赌,单我逮住那日便是七十吊的大输赢。府中下人月例才几个银钱?她做得好头家,合该撵出府去、以儆效尤。太太慈悲,念在其到底是家中老人,又是初犯,这才革除了两个月钱粮。”
贾母闻言瞥了王夫人一眼,立时教训道:“太太怕是犯了糊涂!你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
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况且园内的姑娘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贾母说罢又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吴兴登家的,厉声道:“你哪里是没睡好?先前我问你府中旧例,答得头头是道,怎么探丫头问起你来就不记得了?我看分明是欺负探丫头年纪小!”
这话一出,唬得吴兴登家的叩首不迭。
贾母又看向薛姨妈,问道:“姨太太怎么说?”
薛姨妈暗忖,这里头也没自个儿的事儿啊,自个儿能如何说?少不得打一番太平拳,道:“老太太,这是府中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如何好置喙?不会聚赌这等事儿,的确该杀一杀,若是人人效仿岂不乱了套?”顿了顿,瞟了一眼王夫人又道:“不过她也是初犯,合该从轻发落。”
贾母道:“这等刁奴不可从轻。大观园里本就是姑娘们荟聚之地,有了这起子头家起局子,哪里还有个好儿?”
王夫人心下哀叹,情知这会子再也保不住吴兴登家的,便笑着道:“亏得老太太点破,不然我还不知这其中的危害。”扭头看向吴兴登家的,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家吧。”
“太太,我——”
王夫人一瞪眼,吴兴登家的顿时将话头咽进了肚子里。
当下便有两个婆子推搡着将其赶出了荣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