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雪再次入梦。
寒毒如虫蚁爬入了她的骨缝间,疼得她浑身都在抖。
从第一次见到裴知寒开始,她的寒毒发作就越来越频繁,第一次入梦之后,隔了十五日便是第二次入梦,第三次入梦仅仅隔着十日,这一次,变成了七日。
每一次寒毒发作,她总能见到他。
这一次,她没有置身于空旷的紫宸殿,也不在那么谧境深谙的东宫。
她站在一条热闹非凡的街市上,头顶悬着一轮昏黄的月,月光却被无数盏摇曳的荷花灯映得斑驳陆离,光影流淌,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混杂着纸钱燃烧的烟火味,以及街边小贩叫卖糖人的吆喝声。
这是中元节。
她认得。
她从小在北疆长大,那里的人崇尚武力,祭祀祖先也多是简朴肃穆。
中元节这般热闹的景象,她只在长安的画本子里见过。
书中曾言,此日阴阳相隔,亡魂归乡。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笼,或圆或方,或兽形或花形,将整个长安城装点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她喝了一大口酒,伫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身体轻盈得像一缕风,仿佛随时可以融化在这片光影之中。
目光却盯着一个人。
裴知寒。
他也在盯着她。
他逆流着人群而来,额头上还有些汗渍,渐渐地笑着。
这是苏枕雪第一次见到他笑。
“好久不见。”
苏枕雪看着他,眉眼弯弯。
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的疲惫在看到他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之后,苏枕雪总觉得轻快了不少,体内的寒毒也没那么疼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这份暖,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仿佛与他,早已相识多年。
裴知寒标枪般立在她的面前,一袭玄色蟒袍,在各色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好久不见?
仅仅一天……为何好久不见?
裴知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的鼎沸人声。
他盯着她的眼睛,像个最老道的猎人,审视着猎物眼底最细微的波澜,试图从这简单的四字寒暄背后,剥离出更深沉的意味。
“好久不见。”
他眉眼间那抹笑意,像是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于他而言,梦醒梦入,不过一日之隔。
于她,却是隔了多久的光阴?
他心底有根弦,轻轻一拨,便知音律不对。
他们二人脚下的光阴,流速是不一样的。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闪而逝,他面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露半分山水。
她望着他,灯火描摹着他深邃的轮廓,仿佛连那眉宇间的倦意,都被这上元节的满城灯火拂去了三分。
苏枕雪看着他那张脸,看着他眼底那份熟悉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他们之间不知何时竟变得默契起来,她没有提一个字,他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裴知寒认真地望向她:“多亏了你。”
苏枕雪轻松了不少,双手负在身后,藏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锦衣卫的铁牌,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冷却她心底那一丝微薄的暖意。
他知道了,他没有问,便已经知道了所有。
这般默契,生生世世的纠葛,也未必能修得如此。
“谢我?”
她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清清淡淡,像一缕月光。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可她眼前,仿佛只剩下裴知寒一人,她身上独特的酒香盖住了长安的喧嚣,让面前人那双眼从未离开过她。
“那你不请我喝一杯?”
“今日中元,全长安的人都会去看戏。”
“戏?”
她轻声问,清丽的脸庞上,好奇心像是要满溢出来。
很久她都没有听过戏了。
长街之上,人间烟火气蒸腾的热闹。
货郎的叫卖声,情人的嬉闹声,还有稚童提着兔子灯追逐的欢笑,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上元行乐图》。
河道里,数不清的荷花灯顺流而下,摇曳的烛火在漆黑的水面上,碎成一片粼粼的烂银。
裴知寒领着她,逆着摩肩接踵的人潮,往街市尽头走去。
那里果然搭着戏台,幕布低垂,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台下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是《满江红》。”
他声音很淡,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入了苏枕雪的心里。
她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这曲子,她如何能不熟?
在北疆苦寒的军营里,每当大雪封山,将士们围着火塘,喝着劣酒,便会用那粗犷的嗓子吼唱。
那歌声里,有酒后的豪迈,有杀敌的壮志,但更多的,是月夜下,对万里之外故土家人的无尽思念。
他懂她。
他总是懂她。
“锵——”
铜锣声炸响,戏台的幕布应声而开,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台上的武昌郡开国公,一身古朴盔甲,唱腔苍凉而高亢。
当他唱到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声声泣血,台下的百姓群情激奋,叫好声与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他们坐在茶馆的阁楼上,苏枕雪一动不动地望着戏台。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早已不是戏文。
而是北疆那片被血浸透的黄沙。
她看见了,风雪里,将士们分食着早已发霉变质的军粮。
她看见了,那些因腹泻而脱力,连刀都握不稳的袍泽,在狄人呼啸而至的铁蹄下,化作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
她看见了兄长的身影,那个总爱笑着喊她小雪的少年,在血泊中,手中那杆长枪,被生生折断。
戏里的岳飞,豪情万丈,精忠报国。
戏外的北疆,只剩下了被风雪掩埋的,冻得发青的累累白骨。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
她没有去擦,任由那灼热的液体,在夜风中,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裴知寒始终站在她身侧。
他没有看戏。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靖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脸上。
他看她眼中的滔天悲恸,看她紧紧抿起的唇,看她微微颤抖的肩。
他见过太多人。
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的权臣,在利益面前阿谀奉承的商贾,在生死面前哭天抢地的贩夫走卒。
可唯有眼前这个女子,一个养在深闺,传闻中病弱不堪的贵女,竟能为一场戏,为一个素昧平生的故事,为那遥远北疆的无名将士,流下如此干净而悲痛的眼泪。
她的那份赤诚,像一把火,烧穿了他心中所有的预设和防备。
苏枕雪不是寻常官宦女子,只会在冰天雪地的绝境里放声痛哭,只会在悲天悯人的结局里自怨自艾。
她会动容,会争取,会打破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