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卫·米勒阅读时感受到的愉悦不同,朱妍玲看着手头的《竞选州长》则有点一头雾水。
对她来说,无论是“非二元性别青年”,还是美国的选举文化,都是陌生的领域。
从字面上理解当然没有问题,但这种理解实在太肤浅了——就像她知道美国国内存在种族歧视,但是却很难从“非二元性别”这种词汇上,感受到社会文化的变迁。
所以她也很怀疑中国的读者们是否能看懂张潮写的这篇。
但是身为编辑和张潮短篇集《一种玩笑》的中国版总策划,她有义务让自己懂得这篇到底在写什么。
于是她想了想,给自己认识的一个中山大学的学者打了个电话,请她来花城社的办公室,为自己解读这些充满了美国特色的词汇。
而在现阶段,她关注的焦点是「魏老三」回到“在美国的中国人”这个群体当中以后的遭遇。
这部分的描写,则让朱妍玲笃定张潮其实写的还是一个中国故事——
【……魏老三的世界,与那场因他而起的、震耳欲聋的喧嚣,隔着一堵厚厚的、名为“语言”和“生存”的墙。
他蜷缩在比之前更偏远、更破败的一处建筑工地的临时工棚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馊味和潮湿水泥的气息。老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骂骂咧咧,一半是方言,一半是生硬的英语单词。
“老三!魏老三!你他妈惹大祸了!”老王把一部屏幕碎裂的智能手机几乎戳到魏老三脸上。屏幕上,正播放着候选人玛莎·布莱顿在酒吧门口激情演讲的画面,她的身后,是魏老三那张被放大了无数倍、眼神惊恐的脸。老王的手指颤抖地点着屏幕:“看!这洋婆子!还有这个!这个!这个!”他疯狂地滑动,屏幕上闪过托马斯·瑞格斯、阿米尔·汗、洛根·皮尔斯……每一张政客的脸旁边或身后,都伴随着魏老三那标志性的模糊影像,像一块万能的政治背景板。
魏老三茫然地看着。屏幕上那些人的嘴一张一合,表情或激昂或沉痛,声音叽里呱啦如同鸟语。他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比如他自己的名字被反复提及(“wei laosan”),还有那句他唯一能听清的、被各种语调反复吟诵的——“free…dnet……good”。这让他更加困惑。这个词组老乡确实教过他,说是“好话”,有人笑着问话时可以用。但为什么这些人像念经一样反复说?为什么要把他的脸放在他们旁边?
“他们在……叫我名字?”魏老三迟疑地问,嗓子因为之前的惊吓和缺水还有些沙哑。
“叫个屁!他们在拿你当枪使!当菩萨拜!当祖宗供!”老王急得直拍大腿,“你出名了!全美国……不,全世界都他妈知道你了!因为你昨晚那档子破事!”
魏老三努力回忆昨晚。混乱的灯光、刺耳的噪音、砂锅大的拳头、浓烈的香水味、头上顶着怪东西的“怪鸟”……还有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的“闹普拉布勒姆”,最后只挤出要命的“咯咯”声……以及,他只想赶紧脱身时,对着那个凑上来的记者,说了那句“应付话”……这一切混乱不堪的记忆碎片,怎么就和屏幕上这些穿西装打领带、站在大台子上讲话的大人物扯上关系了?他只想找点吃的,然后别被工头发现溜号扣工钱。
“出名……不好?”魏老三艰难地理解着。在国内,出名是好事,有钱赚。但老王的表情告诉他,这里的“出名”似乎意味着巨大的麻烦。
“好个卵!”老王压低声音,像怕被空气里的什么东西监听,“你他妈是‘黑’着来的!没身份!懂不懂?警察、移民局!他们现在到处找你!那些大人物捧你越高,摔下来就越惨!他们拿你当旗子摇,摇完了,第一个抓的就是你这种没身份的旗杆子!”
恐惧,比昨晚面对壮汉拳头时更冰冷、更庞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魏老三。警察!移民局!抓走!遣返!这些词像冰冷的铁链缠上他的脖子。他想起老家那些被遣返的人,倾家荡产欠了一屁股债,回来还要被人戳脊梁骨。他出来,是为了给家里那破败的老屋翻新,给儿子攒点娶媳妇的钱,不是来蹲洋人监狱再被扔回去的!
“王哥……咋办?”魏老三的声音带着颤。
老王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还能咋办?躲!这地方不能待了!我给你找了个更偏的工地,在北边废车场后面,条件差,工钱更低,但人少!你给我夹紧尾巴,千万别再冒头!手机不准看!有陌生人靠近就跑!听见没?”
魏老三用力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工钱低就低点,能躲开警察就好。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昨晚那点冷糊糊早就消耗光了。饥饿感像无数小爪子挠着他的胃壁。
就在这时,工棚那扇薄木板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工友探进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敬畏的古怪表情,手里举着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王哥!三哥!快看!三哥上电视了!大电视!新闻台!”
老王脸色煞白,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看个屁!滚蛋!”
但已经晚了。魏老三下意识地朝那手机屏幕瞥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巨大的、金碧辉煌的演播厅。主持人旁边的大屏幕上,赫然是他昨晚在巷子口,被凯瑟琳的镜头捕捉到的特写——那张写满惊恐、疲惫和茫然的脸,此刻被放得巨大无比,占据了整个背景。主持人旁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极有学问的老者(字幕:著名社会学家,普林斯顿大学荣休教授,艾略特·斯通博士)。】
看到这里,朱妍玲终于进入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张潮在这部分中对于「魏老三」「老王」「工友」的描写,依旧细致入微。
「魏老三」的茫然与惊惧,「老王」的惶恐与势利,「工友」的幸灾乐祸,都在张潮笔下一一展开。
尤其是在「魏老三」身上,被「老王」压榨、剥削的卑微,与外界对他的推崇同时存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身为中国人读来,更有一种苦涩的荒诞感。
“据说在日本、美国,对中国人最狠的就是中国人,看来张潮也知道?哦,他是福海的,那里的华侨本来就多,也难怪……”
朱妍玲一边看着,一边在脑海中形成了对这篇《竞选州长》的主题解读:
通过主角「魏老三」的荒谬遭遇,揭示在美国的“中国黑工”的命运,与同胞之间的倾轧。
这可以打破不少人的“美国梦”。
而远在美国的大卫·米勒则不同,他完全被「lao wang」迷住了——这个粗暴、野蛮、势利的男人,竟然可以用一句话就戳穿政客们吹捧「wei laosan」的目的——
“他们拿你当旗子摇,摇完了,第一个抓的就是你这种没身份的旗杆子!”
这句话简直太精妙了,蕴含着惊人的政治洞见,轻易就剥开了这个“意外事件”喧嚣的表面,直刺内核。
大卫·米勒很难相信这种眼光会存在于这么一个以盘剥同胞为生的反面人物身上,以至于他对「lao wang」后面的话的情绪都产生了怀疑——也许,他真的是在保护「wei laosan」?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艾略特·斯通博士」的发言吸引了:
【斯通博士正对着镜头,用一种缓慢、深沉、充满权威的语调分析着:
“……因此,魏先生的‘咯咯’声,绝非简单的失语。它是一种高度凝练的符号!它消解了压迫者赖以建立权威的语言霸权本身!当他拒绝使用压迫者的语言进行交流——即使他客观上不能。而选择这种原始的、前语言的发声方式时,他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彻底的、从属于人类本能的反抗!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宣言——
在‘咯咯’声中,他宣告了自我主体性的绝对独立,宣告了任何强加于其上的标签和定义的无效!这是对‘他者化’最有力的反击!是沉默者的惊雷!而他的‘freednet good’……朋友们,这更值得深思。请注意他破碎的语调和略带羞怯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