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风起潇湘(2 / 2)

张子凡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清晰而稳定:“楚王勿疑。晋王李克用所表魏王确乃眼前之人,而若楚王尚有印象,当记得晚生乃前任通文馆圣主李嗣源义子。当下晋国世子继位,深知萧砚势大难制,故遣晚生辅佐殿下来江南一行,此诚非虚,有晋王书信凭证。”

“李唐虽亡,然其正统之名,在天下士民心中仍有千钧之重。尤其对杨渥、钱镠等割据枭雄而言,李唐皇子亲临,以‘兴复唐室、共抗强梁’为号召,其分量远非楚使可比。此乃撬动江南僵局之唯一杠所在。”

张子凡左右踱步,侃侃而谈,“萧砚虽掌梁朝大权,然梁朝亦不过篡唐自立,其内心深处,岂能真无视‘李唐血脉’所凝聚的潜在人心?江南若真奉皇子旗号结盟,萧砚再强横,亦需掂量强攻可能引发的剧烈反弹和道义损失。此非惧其血脉,乃忌惮其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他转向马殷,深深一揖:“恳请大王允准,由二公子马希声以巡视边防或体察民情为名,秘密护送殿下出使吴国、吴越、闽国。此行,非楚臣说客,而是大唐皇子亲临,二公子以楚国未来继承人之姿辅佐皇子,共商抗梁大计。唯有如此,方有一线希望说动杨渥、钱镠,结成‘护唐’之盟。盟约若成,大王废黜不得人心、勾结梁贼的世子马希钺,便有了立足的根基与回旋的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错愕起来,便是高郁也一时捋须失言,进而都纷纷将目光聚焦在李星云身上。

李星云迎着众人的注视,缓缓上前一步。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命运推着前行的凝重。

他先是看向马殷,声音不高,却也坚定无疑:“楚王,诸位。我李星云,本无意这天下纷争,更无心什么皇子身份。我入此局,皆因一人。我师妹陆林轩,她现在正被萧砚囚于汴梁。救她,是我必须做的。”

他的目光扫过张子凡、马希声,最后落向北方:“然张兄所言,亦是事实。萧砚野心,路人皆知。江南若再落入其手,天下将彻底失衡,再无制衡之力。届时,莫说救出师妹,便是这天下苍生,亦将永陷其强权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决然:“我虽不欲争霸,但既生为李唐子孙,既已被卷入这洪流之中,便不能坐视山河尽墨。此行江南,为救师妹,亦为这江南之地免遭铁蹄践踏,为这乱世留一线生机。我愿以这‘李唐皇子’之虚名,一试江南深浅。”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然,此行必须秘密。绝不可让萧砚提前知晓我在楚国,更不可让他知我动向。否则,非但我师妹性命堪忧,江南之行必败,楚国亦将立遭灭顶之灾。”

马希声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父王。儿臣深知此行凶险万分,但为楚国社稷,为父王安危,为免百姓遭殃,儿臣万死不辞!请父王允准儿臣辅佐殿下。儿臣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促成江南之盟。若事败,所有罪责,儿臣一力承担,绝不敢连累父王与楚国。”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病榻上马殷浑浊却骤然凝聚的眼神,都下意识聚焦在高郁身上。

后者眉头深锁,目光在李星云、张子凡、马希声三人身上反复审视,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发颤。

良久,高郁深吸一口气,转向马殷,深深一揖:“大王。张公子此计,环环相扣,险中求存,却…确有可为之处!”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子凡身上,眼神复杂,既有震撼,也有一丝不得不服的钦佩:“利用李唐皇子这面沉寂已久的‘大义’之旗,以皇子亲临而非寻常使节的身份,去撬动江南诸藩对萧砚的恐惧与自保之心,此乃神来之笔。寻常说客,确难撼动其畏梁之根。然殿下亲出,又兼有‘护唐’之名,却足以暂时压制其私心,凝聚共识,形成一道萧砚不得不掂量的屏障。”

他顿了顿,转向李星云,语气郑重:“殿下坦诚相告救人之志,反显赤诚。此志与‘护唐’大义并行不悖,且正是殿下甘冒奇险南下的动力,可信可托。而殿下所强调的‘绝对隐秘’,更是此计成败之关键命门。老夫无话可说。”

高郁最后看向跪地的马希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二公子以未来储君之姿,秘密辅佐皇子,亲赴险地,此等担当与分量,亦非他人可代。此举若成,不仅能解世子之枷锁,更能为二公子赢得江南盟友的认可与尊崇,于国于己,皆系一线生机。”

他再次对马殷深深一揖:“大王。此计虽如履薄冰,然已是绝境中唯一凿路之锥。老臣附议,恳请大王速断!”

此时,李星云身后那帷帽女子首次开口,声音清冷明晰。

“殿下所虑甚是,所谓事以密成。我不良人大帅亦有言,江南局势越复杂,陆姑娘在汴梁反而越安全。萧砚…需要她这个筹码。”

其实“不良人”三字入耳,马殷枯槁脸上的震惊、疑虑,就已尽数化为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急忙挣扎着想要坐起,马希声和张子凡遂连忙上前搀扶。

“好…好!”马殷看了看李星云身后那女子,却没有多言,只是勉力对李星云出声,“为家国,为苍生……老朽拜谢殿下了!”他对着李星云的方向,努力地颔首致意。后者亦是叹气拱手。

随即,他猛地抓住马希声的手臂,当着高郁、许德勋、秦彦晖三位绝对心腹与李星云几人,声音压得极低:“希声吾儿,过来…”

他向高郁点点头,后者会意,从袖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枚古朴沉重、带着他体温的青铜虎符,双手奉于马希声手中。

“此乃调动潭州牙内营的虎符。”马殷的声音尤为低沉,“此营三千精锐,皆是跟随孤多年的老卒,忠贞不二,唯此符是听。你此行,挑选一批百人精锐,伪装成商队护卫。”

他的声音陡然森寒:“此营交你,非为江南之行,是为、是为长沙。若你大哥马希钺,趁孤病重,或知晓你拒诏离境,欲勾结萧砚使者,行那逼宫夺位、卖国求荣之举…”

马殷自己说到此处,怔了一下,复而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却只剩下满满的杀气,“希声吾儿…你便替为父,替楚国清理门户,绝不可心慈手软!更不可让此逆子将楚国拱手献于萧砚!明白吗?!”

马希声浑身一震,握着虎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道:“儿臣明白。”

马殷又摸索着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塞给马希声:“见到吴国徐温与吴越钱镠后,不必虚言。就说:‘殷老朽将死,然萧砚吞并之心不死。楚若亡,江南岂能独存?唇亡齿寒,望你等深思。’”

“并有一事。”高郁在一旁提醒李星云几人道:“吴国朱瑾,乃吴国伐梁主力,其人去年虽引水师犯境,但更与梁朝朱氏有生死大仇,其人必会权衡。殿下与二公子当重此人。”

“谢高公提醒。”张子凡与李星云同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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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汴梁,秦王府偏室。

窗外汴京的雪比长沙更绵密,无声覆盖着青砖黑瓦。偏室内未生火炉,寒意悄然弥漫。案几上,一盏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茶盏里,碧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

陆林轩坐在下首的桌凳上,身姿依旧挺直,但眉宇间那份曾经的娇憨灵动已被一种沉静的倔强取代。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料子比起太原时都要好,却非她所喜。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目光带着几分茫然与紧张,唯一的动作,便是余光偶尔扫向一侧让她稍感安心的鱼幼姝

事实上,这些时日的春节,她就是和鱼幼姝一起过的。

萧砚坐在主位,并未着王服,只一身常服,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沉浸在一局无形的弈局中。偏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外间有王府侍从轻声走过的脚步声。

“陆姑娘在此处,可还习惯?”萧砚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情绪,目光也未曾从棋盘上移开。

陆林轩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秦王殿下将我请来,总不会是为了问我住得惯不惯吧?”

萧砚轻轻将一枚黑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习惯与否,总是要问的。毕竟,你可不一样。不过有些让人失望,你那位师哥,倒像是将你忘了。”

陆林轩的心猛地一紧,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师哥他…自有他的路要走。殿下用我来牵制他,未必能如愿。”

“牵制?”萧砚终于抬眼,看向陆林轩。他的眼神很平静,“或许吧,但我更愿意称之为…‘确保’。”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确保他不会做出一些…过于冲动、于人于己都无益的选择。所以陆姑娘若不习惯,当要随时提出来。”

他的话语温和,听在陆林轩耳中,却字字如针。

“师哥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陆林轩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秦王雄才大略,何必为难我们这些江湖小卒?”

“江湖小卒?”萧砚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陆林轩。“陆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若是一个不慎,你能让半个天下都来与我作对,亦能让李星云甘愿卷入这天下乱局,你这样的人,我倒想如果真是个无名小卒就好了。”

他轻轻摇头,叹道,“你很重要,陆姑娘。对本王,对这乱世,对李星云,皆如此。你或本是盘外闲子,偏偏被硬塞入了我的手中,便成了关键一着,实在高明。”

偏室内再次陷入沉默。萧砚继续自打棋谱,被鱼幼姝莫名带来的陆林轩只觉有些茫然,鱼幼姝只说萧砚突然想见见她,且来了之后,确实只是单纯见一见。

但在莫名之间,陆林轩却又好似明白了,自己似乎不仅是一个囚犯,更是多方博弈中一个微妙的平衡点。甚至好像是让眼前这个男人都感到棘手与无奈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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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风雪夜。

深夜的大江码头,风雪更急。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洞庭湖在夜色下漆黑一片,波涛汹涌。

一艘中等规模、挂着普通商号旗帜的货船,在浪涛中起伏不定,等待着启航。

几道身影在风雪中匆匆登船。李星云一身深色布衣,外罩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张子凡白衣书生打扮,身姿磊落;马希声则扮作富商模样,皮裘裹身,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与凝重。近百名精悍的汉子在商船上下沉默的忙碌,动作迅捷。

临上船前,马希声停住脚步,回望风雪中那座灯火黯淡、如同巨兽蛰伏的长沙城。风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城池的轮廓。他沉默了一会,朝着王宫的方向,在冰冷的码头上,无声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李星云立于摇晃船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随即转身,望向北方汴梁方向。风雪迷眼,唯有无尽苍茫,让他无力而又凛然。

张子凡站在他身侧,默默展开一张描绘着江南水道与城池的舆图,手指在扬州、钱塘的位置上轻轻划过,复而无言立在李星云身侧,在等了片刻后,待马希声登船,他朝掌船汉子微微颔首。

商船解开了缆绳,船帆在狂风中艰难地鼓起。船身摇晃着,挣扎着驶入了茫茫洞庭湖的风雪与无边黑暗之中。

码头远处,风雪中静立着一辆马车。几人簇拥着石瑶双手拢于袖中,凝视那渐行渐远的船影良久,终是无声折返,登车而去。车马融入浓黑夜色,再无痕迹,仿佛从未驻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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